东方早报特派记者简光洲 发自福建福清

　　昨日上午，离福清市100多里的三山镇泽朗村郭炳龙家，家人们已不再对郭炳龙的生还抱有任何幻想。前几日，他的一个同在英国拾蛤的邻居打电话说，郭已经遇难。

　　郭炳龙的妻子，今年才27岁的俞丽虹，已处于疯颠的状态，多次试图向楼下冲，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去接丈夫回来。“炳龙回来了，我要打扮好到楼下去接他。”俞丽虹自言自语。

　　家人每天要给她吃大量的安定片才能让这个失去丈夫的女人平静下来。

　　5岁大的儿子今天似乎格外听话，两岁的女儿仍需要人抱。对于父亲的死，他们都还没有感觉。

　　“你狠心抛下我们，也不应该抛下你那年幼的儿女啊。”郭炳龙56岁的母亲一遍又一遍的呼喊令所有的人心碎。

　　郭炳龙的母亲不停地喃喃自语：“我儿子说：‘水漫到胸部了，都是英国人(害的)，都是英国人(害的)。’”

　　郭炳龙的弟弟解释道，也就是出事的当天，他哥哥临死前还用手机给家里打了最后一个电话。他说英国老板雇来看潮的人看错了时间，整整差了一个小时，这让一心在拾蛤的人来不及跑。当时水已漫到他的胸部，他让家里人赶快为他祈祷。

　　两分钟之后，电话断了。

　　郭家的人疯了似地一遍遍拨打郭炳龙的电话,但是没人响应。

　　6日早晨，和郭炳龙一起在拾蛤的邻居打回电话证实了郭的死亡。现在家里人惟一的希望是，能够接回郭炳龙的尸体。

　　记者赶到离郭炳龙家不远的郭念珠家，他的妻子游银宋“嘭”的一声昏倒在床上。这是游当天第三次昏厥。过了10多分钟，游才缓过神来，“和平(念珠的乳名)农历十五打电话回来，说好农历十六再通电话，可是，他这么狠心至今还没有给我音讯！”

　　在龙田镇友谊村。昨天，这里又有3人失踪的消息，这3个人是堂兄弟。

　　在福清市的任何一个乡镇及村庄，随处可见拔地而起的五六层漂亮小洋房。但是，一位村民告诉记者，这些基本上都是靠年轻劳动力通过各种正规或非正规的途径到国外去做苦力赚来的“体面”。

　　一些村庄的年轻人基本都出国去打工了，他们说在国外苦几年，再回来享福。而为了这将来的幸福，一些妻子也宁愿成为“活寡妇”。一些人说，别看很多村庄都很富，但都是寡妇村。

　　三山镇泽朗村村委会的郭主任说，该村人口2500多人，受前几年出国风的影响，青壮年劳动力大多出国谋生去了，现在剩下的大都是老弱病残的村民。一位村民说，仅这个村就有几百人在国外，有的一家兄弟几个都在国外。

　　郭炳龙的父亲郭克书说，每个人只有两分地，根本养不活自己，其余的主要靠养海蛎。但是这些年来，由于海水污染严重，海蛎的死亡率很高，几乎要死一半左右，养得多的人每年能有几千元收入就不错了。

　　今年61岁的郭克芳早年下海养海蛎，现在严重的风湿病使他根本就做不了重活，“年轻人都不愿做这个。”郭克芳说。

　　这里人并不把偷渡出去看作是可耻的事。那些成功偷渡出去，苦干几年然后衣锦还乡的人反而成为这里人崇拜的偶像。

　　福清市临海靠山，人均耕地很少，且土地贫瘠，加上靠海的村庄海水污染严重。因此很多人就把目光转移到海外亲戚的身上。

　　据了解，福清市110多万人口，有60多万在海外，是个典型的侨乡。众多的海外关系成为这里人发财致富的救命稻草，一些人保守估计，通过各种各样途径偷渡出去的人可能有几万人。

　　出国的梦想激荡着大多数年轻人。在人口仅10万来人，村镇建设并不算好的三山镇，记者注意到这里就有5所日英语言培训学校。在一所培训学校里的办公室的墙壁上，挂着英国、日本等国的地图。一位老师说：“这里生意好得很，出国不学点语言哪行，和出国赚的钱相比，400元的报名费不算多。”

　　在这里，即使是在最偏远的乡村，墙上都到处刷着订飞机票的电话。

　　由于这些出国打工者的文化水平都不高，因此在国外多从事的是一些国外人不愿干的苦力活。

　　郭炳龙的弟弟说，哥哥去年正月就“出去”了，一直滞留在法国。直到去年7月才抵达英国，一直都在拾蛤，他在出事的莫克姆海滩拾蛤才三四天。他说，哥哥经常边洗蛤边打电话回来，一直都说在那边干活很苦，晚上只要退潮就要“上班”。他哥哥的手都起了水泡，但是还要照常地工作。

　　而龙田镇友谊村林友兴的弟弟说，哥哥在国内做生意负债20多万，又借了20多万高利贷出国，本想多赚钱，没想到出事了。他平时一个星期打一次电话回来，好几次都哭了，说在那里非常苦。有一次，他感冒了，不想去拾蛤，工头就用皮鞭将其一个手指打得骨折。他想离开，但工头扣了他4个星期工钱约1000多英镑，所以没办法走。他白天拾一袋蛤12英镑，晚上却只有5英镑，被剥削得很厉害，如果不去，就会挨工头打。

　　每次打电话回来，林友兴都要劝想出国闯闯的弟弟，“千万别出来，外面太苦了”。

　　林国光也在此次事故中失踪，他的妻子李金云悔恨地说，丈夫去年11月没跟家人商量就出去了，先到法国，今年1月才到英国，投靠英国的堂兄，开始拾蛤工作。林国光也经常打电话回来诉苦，说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平均一小时只挣一英镑。一天那么辛苦干活，都给老板干了，还常被克扣工钱，有一次他饿得胃痛，没东西吃，只好吃一个生鸡蛋充饥，累了就拾别人丢弃的破被子盖一盖，睡在海边，一个月瘦了十多斤。他哭着叮嘱儿子要好好读书，要争气，将来不要这么苦。

　　据了解，此次失踪的林国光、林友兴及林国华是堂兄弟，自从出事以后，就一直再没有和家里人联系过。

　　同时，这些人在偷渡的过程中也往往吃尽苦头。林友兴的妻子说，她丈夫是2002年11月受“蛇头”王松平(江镜人)的怂恿，离开福清，直到去年7月才到达英国。其间到法国时，由于王无法送林友兴到英国，就将其转手“倒卖”给一个浙江人，林友兴被“蛇头”关押起来，逼其给家里打电话要22.5万元，不从便遭殴打。

　　采访中记者发现，这些蛇头基本上是分段收费。到达一个地方后，就会收取一定的费用，达到目的地后，就要全部付清。而这些出去的人的家人对于蛇头到底是什么人，谁都搞不清楚。

　　在这里的乡村，到处可见“偷渡一次，悔恨一生”、“坚决打击偷、私渡”之类的标语。在三山镇的一面墙上，公安部门去年9月20日张贴的一张通缉令仍然在目，里面通缉的9个偷渡的组织者及运载者都是福清当地人。

　　英国警方的消息称，涉嫌参与此次事件的组织者又与当年多佛尔惨案的组织者、有“人蛇之母”之称的长乐人的陈静萍有关。

　　就在此次惨案发生的同时，本月7日，福州市边防支队又抓获了数名蛇头。福建省边防总队的王冰副参谋长认为，由于福建海岸线长，以及偷私渡组织团伙日趋国际化，集团化，加大了打击工作的难度。

　　当地人认为，在福清，偷渡行为已是“公开的秘密”。王副参谋长认为，部分地方基层领导对偷私渡问题的严重性和危害性也认识不足。甚至有人认为，这有助于当地的经济发展，能够创收外汇，并能缓解就业压力。这也使一些基层组织对当地的偷私渡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泽朗村，一位村民指着村里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漂亮小洋楼说：“这么多年来，倒霉的总还是少数，要是在本地一生也挣不了一栋房子啊。”

　　尽管悲剧在重演，但是这似乎并不能打断当地人的淘金梦。

　　(早报记者王靓对此文亦有贡献)

　　相关专题：多名中国人客死英国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