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本刊记者 李 纯

　　法国著名策展人阿兰·朱利安走进摄影展厅，观看“矿工系列”作品展。

　　很多人把目光投向阿兰，特别是一些尚在为摄影桂冠打拼的青年人。他们知道，“阿兰”这个名字意义何在。阿兰久 居中国，专事推荐中国摄影师到法国参展的工作。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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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规模宏大、历史悠久的摄影展都在法国举办，其中，最负盛名的 是“阿尔勒摄影节”。再超脱的摄影人，也不敢忽视阿尔勒这座拥有橙色阳光的城市，如能接到当地组委会邀请参展，将是毕 生的荣耀。

　　阿兰在每个沾染煤屑的“矿工”跟前都要停留一小会儿，看得出来，他很激动，咕哝着法国话，但谁也听不懂。

　　过了片刻，阿兰回过身来，向着这组系列的创作者——宋朝走去，后者正因为平生第一次穿西服而有些不自在。影廊 里人声喧哗，但宋朝觉得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要不是这场摄影展，宋朝此刻有别的事情要做：应该在千里之外的山东鲍店煤矿，在地面以下430米的黑暗中，汗 流浃背、热火朝天地朝更黑、更深处挖掘。这些事情对宋朝来说也很重要，充满快乐。

　　因为宋朝也是一名矿工。

　　你的优势就是：你本人也是一名矿工

　　如果不是那个名叫黑明的摄影师来矿区采风，宋朝本来会把一个矿工单纯而又平面的生活贯彻到底。

　　奶奶的期望原本非常简单—— “我不想让小勇子(宋朝小名)一辈子当农民"。因了这句话，宋朝8岁时就被叔叔 宋改田接到了鲍店煤矿学校，15岁起在山东兖州矿务局技工学校学习井下综掘专业，1997年，18岁的他正式成了鲍店 煤矿的一名工人。

　　2001年10月的某一天，对矿工宋朝来说，本应该平平无奇。他已经完全适应了并爱上了井下的天地。井下以2 0多岁的青年人居多，都喜欢摇滚，偶像是郑钧和崔健。"最难忘下工之后，我们在地面430米以下、几千米长的大巷道里 ，一路小跑，唱着摇滚，巷道就是一个天然的巨大的音箱......"

　　但摄影师黑明来了。

　　宋朝对这位颇有名气的摄影师很感兴趣，他早就从叔叔宋改田买来的摄影杂志中看见过黑明的名字。宋改田在煤矿学 校任教，是个摄影发烧友，每当学校放寒暑假，宋改田就把不多的积蓄连同几个大煎饼往背包里一塞，奔往祖国的四面八方“ 发烧”去了。十多年来，宋改田在光和影的交错中乐此不疲，而宋朝逐渐成长为一个与叔叔一样沉默寡言的人，并且同样热爱 摄影。

　　黑明临走的前夜，宋朝问：“如果我也想拍些东西，拍什么比较好？”

　　黑明认真地告诉他：“你呀，就拍自己的工友,你的优势就是你了解他们，你们相互打成一片,心灵上没有任何距离 ，这是你最大的优势！"

　　宋朝跃跃欲试了，此前他仅仅用傻瓜相机拍过一些风景和纪念照。他翻出叔叔弃用多年的“基辅88"，没几天就拍 了一大摞。谁知拿到北京，黑明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我跟你说的，完全不是这种感觉。连起码的清晰度都保证不了，离我 的想像相差太远了......"

　　临出门前黑明的一句“安慰”——“要不你换台相机试试？”又燃起宋朝的希望。

　　换台相机试试！

　　对于这个工作才四年、积蓄有限的青年来说，买一台“过得去”的相机，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他只能冲叔叔开口。

　　“叔叔给我凑了2万块，我自个儿悄悄地去了北京五棵松摄影器材城，买了一台瑞士产仙娜F1，4×5座机，1. 4万多块。"1万多块钱绝非轻于鸿毛，但宋朝心里那份冲动，却重于泰山。

　　用新相机开始新的拍摄，寄出作品，提心吊胆……那天上午，宋朝正在值班室和哥们儿调侃，手机突然响起，黑明的 声音十分激动：“小宋，我收到了，效果不错。好好干吧，半年之后，我在北京帮你举办个人摄影展！”

　　真的吗？宋朝一下子跳了起来，值班室的一个哥们儿吓了一跳：“你小子是不是疯了？”

　　被人肯定的青春多好，不再像孤寂的磁带在录音机里空转，请借我一台相机，“咔嚓”一声，将宋朝人生相册里的这 张重要照片在半空中定格，幸福像一层层光圈，笼罩了他憨实的笑容。

　　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些“模特儿”

　　接下来是拍摄地点难住了宋朝。仙娜F1座机又大又笨，不可能下井拍摄，只能固定在一个地方拍，他去矿井附近转 了转，满是机器和煤渣，又脏又乱。

　　"我需要的是单色的、干净的背景。整个世界的中心是矿工的眼睛。"

　　他制作了一幅很大的乳白色棉麻布，将麻布两端紧紧裹在两根就地取材的铁管子上，一个简单又实用的背景就搭好了 。每逢中午1点左右下工，他就抢先冲出井口，支起白色大幕布，招呼自己的伙伴们。

　　伙伴们压根儿没把这些当作一个作品来看待，拍摄往往在嘻嘻哈哈之间轻松完成。拍摄过程中，宋朝尽量不去教他们 怎么去做，尽量尊重他们个人原生态的感觉，这样才能抓住矿工们一掠而过的表情。

　　按快门之前，宋朝时常出神地凝望着这些“模特儿”，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这些“模特儿”，因为他自己就是其中的一 员——

　　31岁的掘砌工石庆峰已经有了13年的工龄，生活中除了摇滚乐没有别的爱好，他说摇滚乐是他的精神支柱，渴望 摇滚乐那种超俗的状态。

　　29岁的有着十年工龄的采煤机司机胡伟斌有个担心，现在科技发展这么迅速，说不定将来的采煤机直接由电脑操纵 而不再需要人。也说不定将来的煤炭开采就用不着矿工了，这是一个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年代，谁知道呢？

　　27岁的有着九年工龄的采煤队两巷维护工李昌坤，挺爱吹牛的，他说谈对象从不找媒人介绍，自己对自己想爱的人 应该有信心、有主见，包括他现在的老婆也是自谈的：两张电影票，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小纸条，两块四毛钱、两包瓜子、一 天半时间，搞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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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朝的“拍摄史”可以用数字“编码”，每天拍两个，多的时候拍三个，从3月份到9月份，拍了100多个弟兄肖 像，包括井下电工、掘砌工、井下放炮员、掘进机司机近60个工种，一年多就拍了500多张胶片。"从拍矿工起，我的工 资卡就一直是空的。"

　　支撑他的，除了对摄影的热爱，还因为心头一种隐约的愿望，想告诉世人，当代的中国矿工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的作品给出了答案：当代的中国矿工们不是从哪个故纸堆里走出来的文物，不像我们想像中那样背负着深重的困难 ，或是大脑极度贫乏、靠出卖体力为生。21世纪年轻人身上所有鲜活的特质，在这些年轻的矿工身上都可以找到，只不过其 表现形式更加纯朴、更不事雕琢而已......

　　你是个摄影师还是个矿工？

　　2002年11月，宋朝的个人摄影展在北京"大众影廊"举行。那次前来观展的人很多，包括当今摄影界声望很高 的前辈老师们，"场面在我看来似乎比想像中的结婚典礼更庄重"。

　　位于三联“大众影廊”的影展结束后，展览被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殷强邀请转到人大举行，这次，法国人阿兰·朱利安 也来了，他说：“用这组手法拍摄人物的，你是我见过的第三位。有两位美国人也用过，但我最喜欢的是你这组。我深深地被 每一位中国矿工的眼睛所吸引，所打动。”

　　宋朝成了2003年中国摄影界最大的"奇迹"和"异数"。有人肯定宋朝的"胆子"："当摄影爱好者一遍又一遍 地念叨着拍不出好片子时，当不少摄影人一次又一次远赴西藏、新疆时，宋朝却在关注着身边的人和事，关注着普通的劳动者 。"当某些人指责宋朝"借展现中国人丑陋的一面以扬名"时，另一种意见针锋相对："他以他的那些浑身还沾满了煤屑，散 发着汗臭的矿工兄弟的群像，使他们的堂堂存在获得了被人正视的可能。"

　　其作品的影响力继续向国外延伸。2003年7月，宋朝赴阿尔勒国际摄影节参展；此后，法国蓬皮杜国家艺术文化 中心收藏宋朝的部分作品。2004年2月，"中法文化交流年"系列活动在巴黎拉开帷幕，宋朝再度飞往法国巴黎，"矿工 "系列摄影再次倾倒法兰西。

　　展览结束后，宋朝照旧回煤矿，下井、喝酒、吃肉、唱摇滚,外出拍片要向头儿请假，在矿区"摄影师宋朝"不如" 摄影师宋改田"有名。宋朝的生活方式几乎没有改变，他喜欢这样的生活。

　　宋朝跟我说：“是的，幸运一次又一次降临我的头上，不单对我，我想，对任何一个从事摄影的朋友来说,身处那种 传奇的经历中都不能不激动。我的确是幸运的，但我更清楚自己不可以徜徉在这种极度的幸运感中自恋，而应该付出更大的努 力将带回的新想法变成一组组新的摄影作品。"

　　因此，当法国电视台记者采访，又提及那个问题：“你认为自己目前是个摄影师还是个矿工？”

　　宋朝往往笑得腼腆，答得干脆：“我是个矿工。”

　　(中青亮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