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女大学生对巴金的忏愧

http://www.sina.com.cn 2004年04月06日11:31 新华网

　　新华网上海频道记者赵兰英4月6日报道：深夜，喧闹的校园，一片静寂。月夜中的学生楼，走廊与厕所中的灯，泛出微弱的光。在3月的头一个星期，一个女孩，这时候总会出现在厕所旁的水房间，趴在池边上，写啊写啊，还不时地抽泣着，丢在一边的湿纸巾，不一会儿就堆成小山似的。

　　这个女孩，是复旦大学中文系二年级学生刘律廷。她，是在给巴金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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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律廷由陕西一个小县城考入著名学府复旦大学。来到繁华的都市，刘律廷总有一种自卑感。躺在双层床的上铺，常常一晚一晚的失眠，又不敢翻动身子，怕招来下铺同学的不满。刘律廷怨恨一切：老天不公平，为什么把我生在那个小地方？为什么她们那么高傲，我那么丑？为什么总是我的错，她们就没有不对的地方……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文科学生，尤其是女生，谈到文学时，总以喜欢张爱玲、萧红、苏青、张恨水等为荣，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这些文学巨匠，却闭口不谈。生怕说了喜欢他们，人家就会觉得你土、俗，没有挡次，不懂文学。性格中本来就具叛逆精神的刘律廷，更不例外，对名人有一种本能的抗拒。老师在讲述现当代文学思潮时，谈到巴金，希望同学们多看看巴金的作品，学习他的为人。台下的刘律廷就在心里说，巴金作品有什么好的，那么简单，文字也不漂亮。同样是作家，为什么他有那么高的身份地位，别人就没有？我不要看他的作品。去年11月，巴金百岁生日时，电视台来采访，老师让刘律廷去说几句，却遭到了她的拒绝。刘律廷说：“我对巴金没有感觉。他的东西那么简单，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新学期开学后，老师让刘律廷和另一位女同学一字一句校对巴金的《再思录》。她校的第一篇是《怀念从文》一文。静下心来，仔仔细细地读校，她被吸引了，感动了。巴金在85岁写成的这篇悼文，长达1万3千余字。刘律廷在巴金平实的叙述中，看到了他们间纯朴的友谊，看到了巴金痛楚的心灵。巴金在最后写道：“我多么羡慕他！可是我却不能走得像他那样平静、那样从容，因为我并未尽了自己的责任，还欠下一身债，我不可能不惊动任何人静悄悄离开人世。那么就让我的心长久燃烧，一直到我还清我的欠债。有什么办法呢？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我是躲避不了的。”刘律廷读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她从学校图书馆借来巴金的《随想录》。晚上，躺在床上，信手打开，是《怀念萧珊》一文。刘律廷一字字看下去，她又一次不停地流泪。巴金怀念萧珊，没有一句恩啊、爱啊等表达挚烈感情的话语，甚至对萧珊也没有什么赞美之词。他只是诚实地叙述着一切，他一遍遍地自责自己：“我后悔当初不该写小说，更不应该生儿育女。”“我甚至愿意为我那14卷‘邪书’受到千刀万剐，只求她能安静地活下去。”刘律廷想啊，一个这样有成就的老人，说出这样的话来，表明他内心的痛苦到了极致了。他说的太真实了，刘律廷一下感到，其实自己与巴金很近很近。

　　接着，她又看《小狗包弟》、《说真话》、《把心交给读者》、《“文革”博物馆》等文，勾起了她无尽的思绪。她想到了她的家乡，她的爷爷，想到了来上海后的自己所发生的变化。她开始自责、反省：为什么总觉得社会对自己不公平，那么自己又为社会作出了什么？为什么老是指责别人不对，自己就没有错的地方？

　　在这样的“反思”中，刘律廷的世界变了。她从自卑中走出，开朗起来、快乐起来。她的伦理观、价值观，都发生了变化。她不在埋怨这埋怨那，而是从自己身上找缺点，找不足。

　　在文学上，她觉得，看有些作家的作品，好似这位作家站在身后，指挥你向前还是向后，向左还是向右。而看巴金的作品，就会觉得他就坐在你的面前，告诉你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巴金犹如自己的亲人，是一个真正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的作家。

　　她要将心里的话吐出来，喷出来。她决意给巴金写信。宿舍的灯到时间就关了。于是，她来到水房，趴在池边。她写道：

　　“爷爷：现在我对全世界的人说，我以前不接受您的作品，不是您作品的简单，而是因为我的龌龊。而当此刻，我觉得可以直面内心所有的肮脏时，我发现您离我这么近，这么近。仿佛你在对我说，无论我以前是一个多么坏的孩子，现在都可以做一个好孩子。

　　“世界以他的不公正的一面对我，可我除了诅咒和报复之外，就从没有反省过自己。我把光明的一切都看成黑暗的。

　　“当我读到您的那句‘我自己应该负全部责任’时，我牙齿快把下唇咬破了。我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我真的错了。

　　“当我看到您把刀插向自己的时候，当我看到那么老弱的你在割自己肉的时候，当你的血一点一点和我的眼泪滴在一起的时候，我愧疚，我咬着被子默默流了一夜的泪。

　　“我盲目地崇拜写作技巧，只重视炼字和结构，我不关心灵魂，我怎么不可能在这当中迷失？

　　“爷爷，让你的扫帚来打扫我龌龊的灵魂吧！”……

　　刘律廷边哭边写，整整写了一个星期。这封信，长达2万多字。记者有幸通读了全文，心灵受到一份震憾。这是当代一位大学生对巴金的一份忏愧，更是跳出自我，对社会责任升华的一种意识。

　　这正是病床上，百岁的巴金给予这个社会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