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能是目前中国最奇特的官员任命方式：四川省武胜县人大常委会给王德根发了一本大红“聘书”，这意味着，他是武胜县“招聘”来的副县长

　　□本报驻京记者 孙亚菲文／图

　　那本“聘书”和王德根的诸多奖牌一起，静静地躺在橱柜里。彩锦缎面的封皮上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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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烫金的“聘书”二字，远看像一本荣誉证书，翻开内页，上面写着如下内容：

　　武胜县第十四届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四次会议决定，聘任王德根为武胜县人民政府副县长(聘期从2003年6月——2007年12月)。

　　2003年6月17日

　　这段文字后来让很多人无法对王德根的职务“定性”：副县长属于公职，但王德根却没有公务员身份甚至国家干部编制；虽然经过了组织程序，但却属于“聘任”。

　　身为民营企业家的王德根自己也说不清楚，但他并不介意：“人民代表能选我当副县长，就是对民营企业家的一种承认，我已经感到很满足了。”

　　民营企业家当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很常见，但被聘为副县长，少之又少。

　　武胜历来不是富庶之地，全县82万人口，有70万是农民，全靠种植和养猪维系。千家万户养猪是当地农村的一大特色，也是武胜县在省里能叫得响的“招牌”。

　　王德根副县长的职责，就是专门负责生猪生产。堂堂一介地方要员，只管猪不管人，再加上他的“民企背景”，一时间，“老板县长”、“生猪县长”之名在武胜不胫而走，各种说法也纷至沓来。

　　有人说，王德根借在武胜投资企业“要官当”；也有人反驳，王德根做了很多实事，比那些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官好得多。更有人揣测，莫不是这个老板与县里、市里领导“有交易”？

　　3月29日，记者在王德根一手创办起来的大型饲料企业——武胜县万千饲料厂总经理办公室，见到了这位颇富争议的年轻商人。

　　身材瘦小、目光炯炯的王德根出人意料地坦陈：“我的主要精力还在企业。一年了，在政府办公室呆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两小时，时常会忘了自己的副县长身份。”

　　他还说，事实上他没有什么权力，“副县长”于他更多是一个头衔，一种荣誉。

　　一县之长，位不高，权却重，这是历来的法则，但王德根给出了“新解”，把它看作荣誉。对此，武胜县委书记孙南有自己的观点：王德根当选副县长，是特殊条件下的特殊使用方式，“与其说是一场政治事件，不如说是一个经济现象。穿越它，中国县域经济发展之轮廓便清晰可见。”

　　“编外副县长”

　　王德根，33岁，成都电子科技大学毕业，华西希望集团副总裁。

　　这是这位“生猪县长”最简单的履历。

　　但这不足以勾勒全貌。在王德根办公室的柜子里，摆满了各种铁的、铜的、纸的奖牌和获奖证书：“中国十大杰出营销经理人”、“四川省优秀青年民营企业家”、“四川省优秀创业人才”等等，不一而足。

　　他的名片更是五花八门：王德根身兼华西希望集团属下6家分公司的总经理、董事长，这些公司分跨四川、重庆、广西、河北，他轮流“出巡”，“每个地方呆三五天，一个月就过去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大串与政治相关的头衔，由于太多而无法一一印上名片：广西贵港市政协常委、四川内江市人大代表、四川武胜县人大代表和政协常委、四川省委政策研究室特约研究员……

　　王德根苦笑着说，企业做好了，荣誉自己就来了，躲都躲不掉，而自己太忙，无法履行那么多职责，为此还“硬着头皮”推掉了一个省人大代表和一个市人大代表的提名。

　　有人告诉记者，惟有武胜县副县长一职，是他“主动要来的”。

　　王德根没有否认这种说法：“的确，我有这个意愿，县里也有这种想法，而且很支持。”

　　2003年5月，四川省委书记张学忠一行到广安地区考察，万千饲料厂作为武胜县招商引资的一个典范介绍给考察组。当时，张学忠盛赞了饲料厂，并提出，武胜适合发展猪业经济，民营企业在这方面要有所作为，积极带动老百姓致富。王德根说，他听了张书记的话，“很激动也很振奋”，希望自己能为地方经济发展做点实事，然后就有了在政府任个职务，推动生猪产业化经营的念头。

　　“刚好，县里领导对我说，一个从省城来挂职的科技副县长任期即满，问我有没有兴趣做科技副县长，我觉得这跟我的想法很合拍，就表达了意愿。”

　　就这样，王德根的名字由县委报到了市委组织部。

　　按照通常情况，副县长选拔一般在公务员系统内部进行，且要任满3年科级职务的才有资格；即便是不占职数的科技副县长，也是从上级高校或科研机构调派科技人员，挂职进行科技扶贫。

　　王德根两种情况都不靠，但事情进展却很顺利。

　　广安市委一位常委透露，当时领导们认为，王德根重点大学毕业，既是营销高手，又有丰富的良种猪养殖培育经验，是难得的综合型人才，各地为发展经济，对人才的选拔应该“不拘一格”。因此，尽管与现行规定有所冲突，但常委们还是很快达成一致意见：为王的任职“打开绿色通道”。

　　经广安市委组织部考察，武胜县人大常委会表决，王德根在提出要求后不到一个月，被任命为武胜县副县长。

　　武胜县委书记孙南解释，王德根这个副县长很特殊，一是不占现有县长职数，属于“编外”聘任；二是只抓生猪发展，不分管其他工作。

　　2003年6月17日，没有任何热闹的仪式，“编外副县长”王德根走马上任。

　　“官位”的好处

　　王德根在政府里的地位等同于挂职的“科技副县长”，且只管畜牧乃至猪业经济板块。他说，迄今为止，没以副县长的身份签发过文件，到农户家中或洽谈业务，都是以“万千饲料厂”总经理的名义，印有“副县长”头衔的名片用得最少；每个月830元的副县长津贴，全部资助了当地的贫困学生。

　　为什么要这么一个“头衔”？

　　王德根不讳言，他是农村出来的孩子，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一向对政府官员很景仰，自己从一位民营企业家能当上一方“父母官”，无疑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

　　事情当然不是这么简单。

　　在下发“聘书”的前一天，王德根对武胜县全体人大常委委员陈述理由：我当这个副县长不是要创造什么丰功伟绩，只是想做好农民产业链条中养殖那一环，把这个事情做成广安市乃至全国的亮点。

　　推广良种猪养殖是“万千”一落户武胜就开始着手的事。王德根看得很清楚：“万千”作为饲料企业，要做大做强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当地的养殖状况，而对产业链养殖这个环节的推动，又不是一个企业所能够完成的。但这刚好是当地政府发展农业产业经济、鼓励农民增收致富的重要方向。

　　“往往在贫穷的地区，政府的威信还是很高的，农民对政府的依赖性比较强，用这种光环去做的话，农户就会认为科学养殖是个好东西，他们会认真去做。”

　　就这样，“万千”的利益与武胜县的经济目标奇特地扭合在一起，王德根成了二者间的“粘合剂”。

　　半天的交谈，记者还了解到他的一个微妙心理：民营企业是从风风雨雨中发展起来的，生存环境一向艰难。王德根说，地方党政主要领导从发展经济角度出发，对民营企业都是非常支持且尊重的，但下面职能部门就不同，吃拿卡要的情况比比皆是，华西希望集团设在北方某省的一个厂，就遭遇了不少这种情况。

　　“国人历来畏‘官’三分，有个副县长头衔，事情就好办得多。”他笑言。

　　似乎印证了这句话，“万千”在武胜的发展几乎一帆风顺，拿王德根的话说，“各个部门都很配合”。

　　“政府推着企业走”

　　民营老板当副县长，在武胜县还是破天荒的第一遭。对于这个“创举”，赞赏者有之，非议亦更有之。

　　县政府一位干部说，很少看到王德根来开县长办公会，从未作过任何决策，没发过任何指令，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政策水平。还有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王副县长的办公桌上“蒙了厚厚一层灰”，政府机关很少有人认得他。

　　“拿企业换官位”是听得最多的一种说法。

　　武胜县人大常委会常务副主任张延华承认，当时华西希望集团决定把“万千饲料厂”落户武胜，而不是区位优势更好的广安市，王德根给华西希望集团的总裁做了不少工作，“起了很大的作用”。

　　“但这不是说，选他当副县长，就是我们武胜县在‘报恩’。”张延华说，最开始广安市委组织部提名王德根任副县长时，也有个别人大常委不理解，组织部就讲，任命他是为了武胜猪业经济的发展，同时按照把“人力资源”转化为“人力资本”的思路，通过这种方式把王德根留在武胜，通过他个人的能力和资源，为一方经济服务。

　　2003年6月16日，武胜县第十四届人大常委会第四次会议召开，到场的18名常委(共19名，一人刚调离没有参加)全票通过王德根的副县长任命。

　　县委书记兼县人大常委会主任的孙南，用三句话概括了王德根“当官”带来的好处：县里满意，企业家个人积极性提高，农民也得到了实惠。

　　王德根说：“我们在这里建这么大的厂，很大程度也是被当地发展经济的精神所感染和鼓舞。”

　　2000年，当时武胜县委的领导找到曾长期在此搞饲料销售的王德根，问他们是不是可以在这里建一个厂。后来集团答复：只要年销量达到800万吨，就可以考虑建厂要求。

　　武胜县农办主任杨代林回忆，县里为引进“希望”这个“大户”，决定努力完成“指标”，发动各部门做工作卖“万千”的饲料。杨那时候任畜牧局副局长，每个月的销售任务是450吨。

　　王德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代表集团到武胜县考察的。最初，他给总部写的报告是：这里区位优势差，交通不便，养殖状况属于中上，适宜建投资1000万、年产5万吨左右小厂。然而到了后来，武胜“万千饲料厂”发展成为固定投资4000万，流动资金2000万，年产20万吨的大厂。

　　“事实上，是我们政府在一步步推着企业走。”武胜县委书记孙南的表情里有几分得意。

　　饲料厂投产后，县里说服王德根：你们这么大的生产规模，应该培养更多养猪户，不如建几个猪场，一是推广猪种改良，二是起示范作用，带动大家规模化养殖。

　　于是，在得到政府少量补贴后，“万千”又投入2000多万，建了3个大型养猪场，并免费为农民中的规模养殖户配种。

　　后来，“万千”又斥资建设大型生猪交易市场；与政府一道建连通各个乡镇的“生猪信息网络”；自筹资金成立担保公司，为农民扩大养殖提供资金；成立跨县的“良种猪繁育协会”，王德根任理事长……

　　作为一家企业，“万千”完完全全参与到政府关于猪业经济发展的构架中来了。有人笑言，别人是党政干部在企业里兼职，王德根则是从企业到政府“兼职”，“责任大于权力。一些事情是县长办公会定了的，作为副县长，他也不好推吧。”

　　当然，这些都是以不损伤企业的根本利益为目的的。相反，“万千”也在这样的构架中如鱼得水，发展“神速”：2003年建成投产的第一年，就实现销售收入6000多万元；今年势头更旺，仅3月份就有1000多万元进账。王德根预计，2004年的饲料销售收入应该达到1.3亿-1.5亿元。

　　更重要的是“万千”品牌无形资产的提升。在武胜，“万千”的名字几乎家喻户晓，连城里人都知道，那是国内建得最漂亮的饲料企业之一。厂址所在处，原是一片荒地，因“万千”的落户而自然而然成为武胜县的经济开发区。

　　站在花团锦簇的厂区内，王德根指着厂门外那条新修的马路，踌躇满志地告诉记者，以后花些钱，把这条路更名为“万千大道”。县域经济之困

　　3月29日上午10时，记者如约到武胜县委采访孙南。

　　孙南正在开一个为民办职业技术学校划地的研究会。而他的办公室外，则围着几十名上访的园艺场职工，为补偿偏低问题闹到了县委。

　　“见我可以，按照上访条例规定，选四名以下代表进来。不能坏了规矩。”

　　见着记者，孙南有几分无奈地概叹：“中国社会发展的诸多矛盾，基本上都集中在了县这一级。我们是‘责任无限，权力有限’啊。”

　　这位说话声音洪亮，手势并用且表情丰富的县委书记，不到40岁，2002年底从乐山市交流到广安。早些时候，他从四川纺织专科学校组织部长的位置上，到国家级贫困县苍溪挂科技副县长职务4年。

　　“以前我在高校里，常常以学者的身份空谈国是，在基层工作8年后，才知道，理论和现实之间的差距有多么巨大。”

　　“要建立一个强势政府”，这是他以前当学者时最反对的，现在却奉为圭臬。

　　他的理论是：中国不是美国，中西部也不是温州，已经形成了完善的市场主体，可以自觉地良性循环。中西部地区的老百姓穷，经济基础薄弱，市场主体雏形尚未形成，必须依靠政府强力介入，来引导和培育市场。

　　孙南刚到武胜时，农业产业化的课题几乎还没破题，占全县近90%人口的农民，近5年来年均增收仅百元上下。封闭的环境和贫瘠的土地让他们的生活难以为继，20万青壮年不得不涌出丘陵，四处闯荡谋生。

　　“西部的问题，就是农民的问题。我感到了身上的很多压力。”孙南说，这种压力，一方面来自“上面”，因为做得不好“面子上就不好看”，还有就是想自己“做点事”。

　　“生猪产业化养殖”是孙南上任后重点推行的工作，为此，他采取了一些“超常规”手法：鼓励农民和政府共建规模化养猪场，在县财政紧张的情况下给予贷款、批地以及高额补贴等诸多优惠措施，一时间，武胜县猪场遍地开花。有人告到市里，说孙南不顾地方实际大搞“形象工程”。

　　有的措施甚至被评价为“仇和式的”：为扶植龙头企业，他下令各乡镇的出栏肥猪只能交到本县的大型食品加工厂，且卖价略低于市场。于是又有人到市里告他一状：县委书记和企业勾结起来坑害农民。

　　孙南对此很委屈：“肉食品加工是生猪产业链的最后一环，龙头企业刚来投资，先不扶植一下，如何来带动整个链条的发展呢？”

　　“宁可有争议，也不要平庸。”孙南的为官信条也多多少少带有仇和的影子。他上任后不久就大搞乡镇改革，全部打破身份重新竞争上岗，结果200多人被辞退，60多名“吃财政饭的”丢了饭碗。这一下就像捅了马蜂窝，到上面告状的络绎不绝。但他仍坚持进行乡镇合并，打算把31个乡并掉一半，还准备收回乡镇级财权，搞成县政府派出机构，以防止基层巨额负债。

　　另一方面，他正在给市里写报告，要求强化县级政权，要回地税、工商等垂直管理的职能部门，增大县级政府调控经济的力度。他说，在市场主体没有建立起来之前，党政部门不但不会淡出经济领域，还要“想尽一切办法”增大影响力。

　　王德根当选副县长，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出现的。

　　尽管议论纷纭，尤其是在不少人质疑“王副县长”很少履职甚至很少在武胜出现时，孙南都顶了回去：“那正是我们县委想要的。他只要管好生猪的发展，起好龙头企业的带头作用就行了，我们不希望他太多过问政府的事，权力过大。”

　　在武胜县党政班子心里，王德根“就是一着棋，一着能激活农民增收致富的棋”，这背后，是地方政府强力干预经济的一个缩影。

　　从广安市到武胜县的官员中，几乎没有人否认“这着棋”带来的好处。几位养猪大户甚至说，看着王德根从一个走乡串村的饲料销售员，做到总经理、副总裁，再到一县之长，对他们来说也是种激励，“说明我们做的工作也能够被承认”。

　　尽管如此，接受采访的官员们，无不对王德根这种“公私兼备”的情况保持警惕。

　　最早与华西希望集团谈判的武胜县原县委书记、现任广安区委书记余仪认为，看问题不能只看一个人，一件事，而要看整个制度设计是否合理。

　　“王德根用得好不好，发挥作用好不好，他不决定这个制度好不好。政企不分，从根本上说是有弊端的，一旦换个品质不好的，就可能利用这个制度缺陷干坏事。”

　　孙南也多次向记者表示，对王德根的做法只是“特殊环境下的特殊方式”，并非一种模式，更不具有推广意义，“以后对企业的激励，更多还在于我们全体班子和职能部门来共同营造一种宽松的、便利的投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