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闻周刊》的调查，虽只有100份问卷，却说出了一些东西。从这块“豹斑”中，可以看到有两点亮色，一点灰色，还有一点暗色
文/朱学勤
怕说五四，又到五四。中国《新闻周刊》快刀斩乱麻，把这么一个马蜂窝只简化为
一个问题：新一代青年对传统文化今日持何种看法？他们针刺了一次蜂窝，却捂住了所有的马蜂。但我首先想说的是，这是传媒的言说技巧，也是传媒的困境。后代人是否能理解我们的悲哀和消耗？但他们毕竟在扭曲中坚持说，不断说，竟还“说”出了一些东西。
如此调查的局限是明显的。只有100份问卷，够不上一个社会学调查的统计底线，只能说管中窥豹。能够说的也就是这一块“豹斑”了，却也有两点亮色，一点灰色，还有一点暗色。
第一：对传统文化的平和态度。新一代人似乎克服了五四先贤将民族落后归咎于文化落后的偏差？新一代人在回归传统文化，这一意外肯定会引起新儒家的欢呼、西化派的痛心。但也只有走出这一步，才能打扫核心问题的外围屏障：扫除对文化的空泛讨论，走出“荆轲刺孔子”的误区，放弃那个持久而又错误的口号：改造国民性。核心问题在于：要改造的不是国民及其性，而是结结实实的制度；是制度缺陷，而不是文化渊源，要对上一个世纪的连绵灾难负责；而制度缺陷的曲折与失误，没有理由归咎于千百万阿Q，后者是受害者，不是选择者。
第二：对全球化的开放胸怀。新一代大学生认为全球化与传统文化并行不悖者占54%，认为传统文化将在全球化中完成涅的占30%，西化派看到这里，似乎可以把他们皱紧的眉头放松了？一个时期以来，“老左”、“新左”种种奇谈怪论在校园里的影响，曾经引起人们不小的担心。
但是，常识在顽强回归。“新左”们从美国的左翼校园移植回了一个后现代的危言耸听，以吓唬自己家乡也准备去的孩子：全球化就是美国化，全球化将导致传统文化的衰微甚至消失殆尽。然而，相信这一神话者，在大学生中仅占10%，遑论常识感更为健全的成人世界？可以与另外6%的不清楚者归入一类，忽略不计。
第三，文化认同具有两面性。我们的大学在历史中发生了一些变化。就在这样的环境中，新一代人还是认识到世界华人对中国的认同，并不是国家，而是文化，当属难能可贵。和平解决台海危机的民意基础，是在这里；平心对待境内外各色人等各色信仰的认识底线，也是在这里。
然而，仅仅满足于文化认同是不够的，甚至可能是危险的。它将模糊对制度转型的注意，听任制度不作为，只要这种制度是在“说汉语”。我在境外华人中曾注意到这样的狭隘“爱国”，甚至亲耳聆听一个华裔诺贝尔奖得主慷慨陈词，高尚而又自私。他那时确实是在“说汉语”，却与他所接受的文明教育以及他正在享受的某国公民权利背道而驰。
从国家认同恢复到文化认同，这是了不起的进步，跳脱了意识形态陷阱，似还应该迈出第三步：宪政认同。只有宪政爱国主义，而不是其他，才是我们56个民族、不止一种文化和平相处的底线。也只有宪政爱国主义，才能促成制度转型，在制度平台之上，各种文化背景的华人才能找到最后归宿——充分自足的公民权利；也只有宪政爱国主义，才能使我们这个大中华是以“政治文明”，而不是某一民族的“文化遗产”，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最后，却不是最不重要的：在这份调查中，无信仰者占92%。这一点恰好又与另一个统计数字吻合：全世界无神论者只有10%，而90%的无神论者在中国。
在过去的岁月里，无神论者可能有信仰，但在今天，无神论者几乎与唯物主义者同义。这一数据将会吓醒所有呼唤“五四”理想的地下亡灵，且不论他们当年发生过多少分歧，但他们决不敢设想85年后的今天，“五四”的后代会在信仰的废墟上来高唱他们的理想。
“人可以不信神，却不能没有信仰”。今天应该把这句名言稍作补充，当可兼顾主观与客观两种真实：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也是令人畏惧的。(作者为上海大学历史系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