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薛涌
在近十几年来的中国思想界，传统文化正在复兴。不过，许多“传统派”人士，却似乎搞不清楚传统和怀旧有什么区别。
比如最近刚刚出来一个民调，称在北大、清华、人大三校的本科生中，“四大名著
”都看过的只有27%，多次看过的占15%，看过一两部的占48%。结论是，当代青年对传统“认知不足”，据说有学者为此还“痛心疾首”。
从统计数字上看，这三校的大学生中，完全没有看过这四本书的其实大概只有10%。有15%的人还反复看过这四本书。要知道，世界上的文化这么丰富、多元，我们的大学生读书那么集中吗？
再进一步地问：凭什么这四本书就代表整个传统文化？笔者是一个农村的不识字的保姆带大的。当时大家忙着批林批孔，她却对我讲孔子是个好人，秦始皇是个坏蛋。在那个连冯友兰也忙着批孔的年代，她是笔者所知道的唯一捍卫传统的人。可是就是她告诉笔者“老不看三国，少不看西游，女不看红楼，男不看水浒”。按她的传统道德，四大名著并非非读不可。
可见，衡量传统的标准是多元的。当四书五经经过朱熹之手成了官学，传统就僵化了。一个在海外作比较文学的朋友曾对笔者说，那些大鼻子的汉学家虽然常常犯错误，但对我们传统文学的解释常常比中国人有新意。他认为，中国人创见不足是被那些清代的选本搞坏了。一谈诗就是“唐诗三百首”，从选择读本开始就僵化了，读多了反而体会赶不上绕开这些的大鼻子。其实你仔细问问，那些提倡读“四大名著”的人真对这四本书懂多少，能够讲出其中的什么精彩来？说到底，大家不过是人云亦云。传统走到这份上，不是复兴，而是衰败。
那些“传统派”的精英，往往也复杂不到哪里去。从1980年代起，不少人就口口声声“儒学不仅能够救中国，而且能够救世界”。说这些话的人，常常连门外语也不通，出国即使有，也不过是短期访问，离开翻译就找不到北。他们懂什么“世界”？近读一位当代“大儒”的高论，也是同样的口气，动不动西方文化只讲以力服人，没有儒家的这个那个，正在面临绝境，等等。你怎么对自己对人家的理解这么自信？笔者在王力先生临终前不久，曾对老人进行过一次访问。讲起赵元任，他回忆说，当时他写了篇比较语言学的论文，称中文中的一种特殊结构，西文中没有。赵元任看罢，就在他文后把许多西方语言中类似的结构都一一列出，最后批上一句：“言有易，言无难。”王力先生称这是使他一生受益最大的一句话。
笔者无意贬低中国文化。但是，如果你站在自己的文化的立场上，对另外一个文化如此漫画，怕是只能说明你代表的文化是多么肤浅。遗憾的是，目前许多“传统派”，自己文化里的精彩之处讲不出来，却忙着讲人家的文化没有这个，缺乏那个。更有位“旗手”式的人物，曾留洋搞“西学”，在美国的大学里连个博士资格也混不出来，如今却在那里大谈要“结束留学运动”，把出去的人全说成“奴”。似乎学习西方的文化，大本营也在中国。
看来，“五四”时提倡“打倒孔家店”并非全无道理。“孔家店”的罪不是在于提倡儒学，而是在于不让你学别的东西。儒学很伟大，传统文化也很伟大。但是，如果仗着这种“伟大”，把一切都贬低，都排斥，那么还不如砸烂为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