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到感叹《同学少年多不贱》的时候，张爱玲笔下的赵珏已经老了，混得很惨，可是她年轻时也风光过，“穿着最高的高跟鞋，二蓝软绸圆裙……白袖衬衫是芭蕾舞袖，衬托出稚弱的身材……”
二蓝这词生得很。一查，原来“种蓝成畦，五月刈曰头蓝，七月再刈曰二蓝。”蓝是蓝草。但我知道蓝草是绿色的，不然岂会有“春来江水绿如蓝”之说？而白衣绿裙简直有生芹菜的涩，带药气。
幸好青出于蓝，布料“浸入蓝靛缸内染色，染液原料是蓝草制成的土靛。染第一遍为月白、第二遍为二蓝，三至鸦青。”赵珏的裙子便是二蓝，整幅料子剪成大圆形，才是战后的乱世佳人。
月白、鸦青这名色现在都不大用，前者想是极浅微晕的冰蓝月色，后者则深墨蓝如鸦羽，闪着镀铬的寒光。二蓝……不深不浅，不上不下，显然就是蓝的正色，太老实了，甚至形容不出来。清少纳言的《枕草子》里头也提过二蓝，那是日本的平安朝，论起来，得是唐代的事了。
张爱玲是爱蓝的，她说：“蓝布的蓝，那是中国的‘国色’。不过街上一般人穿的蓝布衫大都经过补缀，深深浅浅，都像雨洗出来的，青翠醒目。我们中国本来是补丁的国家，连天都是女娲补过的。”而那被女娲补过的天空，在沈从文笔下，是“正蓝得同二蓝竹布样”。想是北国冬日，干冷无尘，二蓝，也就是举头处那最高最远的天蓝吧。
既然是国色，当然无贵无贱。读书人穿洗得泛白的青布长衫，小康人家过年是内外三新的蓝布棉袍，封疆大吏家常也就一件青缎马褂。蓝得这么普遍，是给不卑不亢现身说法。《连环套》里的药材店老板，是有钱人，给霓喜戴了一头黄哄哄的金首饰，也只穿一双二蓝花缎双脸鞋。当下我想起《儿女英雄传》里，十三妹闪亮登场，一双二蓝尖头绣碎花的弓鞋，那大小二寸有零不及三寸。
我第一次听说二蓝这词，这颜色大约也没了。肉眼未必能辨，但化学染料染出来的蓝，一定与板蓝根染出的不是一回事；我上小学时开运动会必穿的一条蓝裤子，到底不能与江南水乡的蓝印花布相提并论。现在说到蓝，大部分人想到的，只怕是牛仔裤的水磨蓝。
而上世纪四十年代旧上海，那么海派的城，肯穿二蓝的人也不会太多吧。红玫瑰王娇蕊穿曳地长袍，绿得鲜辣；教员吴翠远穿滚蓝边白洋纱旗袍；白流苏初见范柳原，只一件月白色蝉翼纱旗袍，勾引得这么含蓄；准备色诱权奸的王佳芝，靛蓝水渍纹缎齐膝旗袍，真正艳光四射，是落了重本……一件又一件的旗袍。有例外，是爱上父亲的小寒，穿孔雀蓝衬衫与白裤子，男孩般潇洒。这些活色生香们，如何肯穿二蓝这么乡土呆板的颜色。
甚至包括张爱玲自己。她战后在香港买广东土布，最刺目的玫瑰红上印着粉红花朵，嫩黄绿叶子。乡下也只有婴儿穿，她却带回上海做衣服，仿佛穿着博物院的名画到处走，遍体森森然飘飘欲仙。真是时髦前卫。
然而三十年后，再回头看她心目中的夜上海，她记得的，却是二蓝。二蓝这个颜色，名字土，像小二黑或者二妞，唯其平凡，才最中国，绵延千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