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秋风
最近到布鲁塞尔呆了一两天，曾步行于城市中心的若干住宅区，注意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沿街的住宅普遍都是三层，有新有旧，颜色在保持大体风格一致的情况下略有差异。然而，这些住宅的立面却非常窄，也就是一间房的样子，用“鳞次栉比”来形容，是再恰当不过了。跟儿子一起观看来自比利时的连续动画片《丁丁历险记》，似乎也能看到这样
的街区。
主人告诉我，这些都是私人住宅。我推测，这些房子可能已经传承有代了，从街道的石头路面已被磨得非常光滑可以看出街道的历史。房子的祖先买下这块地，建起房子，后代就在这里生息，并不断进行翻新。因此，尽管房子有新有旧，但仍大体保持了一种和谐，并且都适合主人居住。我想，在这样的街区，每家每户根据自己的财力，随时修缮、翻新自己的房屋，大概是不需要政府搞什么危旧房改造的。
同样，在我的农村老家，似乎也不存在“危旧房”或“危旧区改造”这样的概念。每家人住在自己的房子里，自己当然得对自己的生命负责，在房子变得危险之前，就必须自己修缮。如果有资金，则会安排重新翻盖。因此，尽管有几百年历史了，村街的基本面貌并没有翻天覆地变得人们认不出来，人们还居住在祖先几百年前就住的宅基地上。不靠谁来规划什么成片的危旧房改造工程，因为从来就不存在成片的危旧房。村街两旁的房屋已经在每家每户的照顾下，分散地更新改造过无数次了，但每次都不用政府操心。
我们已经熟悉了城市里成片成片的危旧房改造，政府也把这种改造工程作为造福市民的善事而大加宣传。然而，上面的两个故事却让我不得不重新思考所谓“危旧房”和“危旧城区改造”这样的概念，这是两个完全为城市所特有的概念。
看得出来，在上面那两个地方，房屋之所以始终是安全的而非危险的、是新的而非旧的，关键是，土地和房屋是居者自己的(根据法律，农村原有宅基地不属于集体所有)。因此，每家每户都会对房屋的安全和美观积极地承担起责任来，每家每户都可以在自己认为必要的时候，拆掉旧屋盖新屋。这样的房屋是不会破旧的，由这样的房屋组成的街区，当然也始终在分散地更新着，从而不会沦为“危旧区”。
与此相反，在我们的城市里往往会形成大面积的危旧房区。比如此前几十年，城市大多数人口居住的房屋，不管是新建的楼房，还是原来旧城区的房屋，基本上都是公房。不管是单位分的房子，还是租房管局的房子，他和他的后代都只是临时居住者，而不拥有所有权。因此，他没有动力去修缮它，他等着单位或政府组织修缮。破烂就破烂吧，反正也不是自己的。即使他住的是平房，即使他有财力，他也不能将旧屋拆除，在原土地上建新房。于是，政府只能成片地改造。政府要成片征地，成片拆迁，成片重建街区。政府承担了一个沉重的负担：改造城市。
伴随着这一过程，城市人口来了一次大迁移。原来城区的人口，随着危旧房改造，被搬迁到城外。现在的家，跟原来的家之间没有任何联系。而在布鲁塞尔或者我老家农村，一个家族，房子尽管变了，但新房子仍然建在祖辈居住的那个宅基地上，从而保持了一种精神上的联系。城市人口的大面积迁移，对于城市的文化、精神发育来说，具有相当重大的含义，只是这一点如今尚未完全暴露出来。
曾经有一段时间，城里人嘲笑农民有了钱就盖房子，殊不知，正是这一点，保证了农村不会出现城里的危旧房，因而，也不需要政府来搞成片改造工程，因而，他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根据自己的财力，不断地翻新自己的住房。农民不断盖房，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这其实是一种有尊严的生活。
今天，城里人有了钱，第一件事似乎是去买房子。然而，即便住在买来的房子里，自己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要去翻新。他们仍然只能被动地等待着房屋老旧，直到若干年后有一天，由政府来启动某个危旧房改造工程。那时候，他们可能只好另买一套房子，搬到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地方。对他们而言，房屋只具有物理上的遮风蔽雨功能，而失去了文化上、精神上的功能。他们是一群无根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