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玛纳斯县凉州户镇丰益宫村农民杨保东种植了70亩酿酒葡萄。因为酿酒葡萄今年全面进入盛果期，加上又是葡萄大年，亩产预计在1500公斤左右。然而，面对丰收的葡萄，杨保东却愁云满面。他告诉《瞭望新闻周刊》记者，当年企业和村里签订合同，声明会收购所有合格的葡萄，并没有说要限产，可现在每亩限产800公斤，按目前国内每公斤1元多的市场价，每亩葡萄的总收入不超过1000元，连当年的投入都赚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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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玛纳斯县有4000多农户与杨保东有着相同的经历。令他们苦不堪言的企业正是成立于1998年新天国际葡萄酒业有限公司。新天酒业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的上市企业新天国际下属的葡萄酒生产销售企业，目前已建成亚洲最大的葡萄园。1998年，在新疆玛纳斯县的支持下，新天酒业陆续与当地60多个村委会签订为期30年的酿酒葡萄收购合同。合同规定，农民按照企业的标准种植合格的葡萄，由企业全部收购。合同中规定收购价格执行当年新疆地区的市场价，为提高农民的积极性，合同还制定了每公斤2元的保护价。经过几年的发展，目前玛纳斯县有4000多农户为新天酒业公司种植酿酒葡萄，种植面积发展到5万亩。

　　然而，今年4月，新天国际葡萄酒业公司向玛纳斯县人民政府发文，提出对这个县种植的5万亩订单葡萄实施“强制性限产”，同时取消葡萄收购最低保护价，价格随行就市。去年，新天酒业就已单方面执行过每亩1200公斤的限产政策，并拖欠农民葡萄收购款4700万元未付。由于当地农民种植的酿酒葡萄从去年才开始陆续进入大面积盛果期，消息一传出，农民一片哗然。

　　合同之外限产，市场经济之过？

　　据玛纳斯县农业局测算，种植酿酒葡萄仅前期投入每亩就在2000元以上，这还不包括雇工的费用，种植成本远远高于一般经济作物。由于种植葡萄前3年基本没有收益，加上农民为种葡萄而放弃种植棉花的收益，成本会更高。玛纳斯县农业局局长邵玉解释说，酿酒葡萄又酸又涩，只能用于酿酒，超出限产的部分只能当作垃圾处理。他说，目前大多数农民连前期投入都没有挣回来，现在新天酒业又单方面宣布限产、限价，对这种违约行为，农民自然很难接受。

　　凉州户镇吕家庄村农民张明福种植葡萄101亩，把多年来积攒的30多万元都投进去了。张明福告诉记者，去年他种植的葡萄第一次挂果，交售后，毛收入有17万元，但到目前为止，新天只付了8万元。张明福多次找到新天酒业，公司一位总经理对他说，要钱没有，去告吧，你们一告准赢；我们破产了，你们就一分钱都别想要了。张明福说，新天酒业当年与我们订的合同中明明写着，在收购结束后15日内，结清全部收购款，可现在都大半年了，还有一半没有兑现。凉州户镇葡萄协会理事长曹桂民说，协会不久前曾派代表到新天国际的总部去讨说法，总部一位领导说，市场经济就是这样，谁让你们种这么多。

　　记者在当地调查时发现，几乎每个种植葡萄的乡镇都在为稳定农民情绪伤脑筋。凉州户镇是新天酒业在玛纳斯县最大的葡萄种植基地，种植面积达到2万亩。镇党委书记丁建宏告诉记者，一些农民已放出风来，近期再不兑现葡萄收购款，就阻断高速公路和312国道。他说：“一想到上千农民和数百辆小四轮拖拉机会堵在高速公路上，就头痛不已。”面对农民可能采取的过激行为，凉州户镇每天都派出机关干部到各村和村干部一起做说服工作。太阳庙村支部书记曹桂民告诉记者，7月7日已经有村民开着小四轮拖拉机要上高速公路，结果硬是被干部们拉了回来。农民气没地方出，村干部都不知该怎么劝了。

　　企业决策失误，农民支付成本？

　　在玛纳斯县农民和新天酒业的纠纷中，农民因企业更改合同单方面执行限产、限价政策而愤愤不平，但新天公司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认为，此次强制性更改当年的合同也是不得已，拖欠原料款项更是无奈之举。

　　绿色田园农业开发公司是新天国际葡萄酒业公司的下属企业，专门负责葡萄基地建设和技术服务推广。公司办公室主任梁素颖说，限制产量是为了保证葡萄酒原料的品质。她说：“葡萄酒酿造行业公认好的葡萄酒是种出来的，不是酿出来的。”她解释说，葡萄的品质和产量是一对反相关的关系，产量高必然导致葡萄质量下降，法国、意大利等葡萄酒生产大国为了保证葡萄酒的品质，甚至把产量限制在600公斤以下。

　　而新天酒业在新疆拥有4个酒厂，总生产能力达到10万吨，包括玛纳斯农民在内，新疆有数万农民与新天签订订单合同，为这家企业种植15万亩酿酒葡萄。然而，目前库存葡萄原酒就达到7．5万吨，加上铁路运力有限，企业在疆外的灌装厂较为分散等因素，直接制约新天酒业现有葡萄原汁的外运。记者了解到，目前新天可用于2004年度收购的发酵容器总量为2．5万吨，而今年15万亩葡萄的总产量预测为11．5万吨，这意味着有9万吨葡萄无法收购。新天葡萄酒业公司副总经理董新平告诉记者，即便不存在运力和储存的因素，限产也是必须要执行的。他说，由于新天公司生产的葡萄酒要出口，为了和国际品质接轨，限产是迟早的事。

　　记者了解到，由于我国葡萄酒市场消费群体增长缓慢，国内葡萄酒市场发展滞后，导致新天酒业产大于销。梁素颖说，新天的葡萄酒品质高、口味好，这是业内都认可的，但因为价格太高，影响到了销售，导致这种局面的原因就是原料收购价太高。她说：“保护价是违背市场规律的，也是当前制约企业和农民长远利益的巨大隐患，农民应该明白，企业的命运和农民是休戚相关的。”梁素颖认为，农民有怨气可以理解，接受现实是需要时间的。

　　记者从新天葡萄酒业公司了解到，当年与农民签订30年合同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上个世纪末最后两年，国内葡萄酒市场效益好，国内收购价曾达到每公斤3．8元，新天酒业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建立的。然而，到2002年，国内平均收购价就降到1元左右。

　　建厂初期，企业还曾聘请全国葡萄酒行业一些知名专家对国内葡萄酒市场进行分析预测，专家们认为，近年全国葡萄酒市场需求量可达到50万到80万吨。对此，董新平说，从目前来看，这两年实际需求不到30万吨，这个数字估计得过高了，虽说是专家误导，也可以说是决策失误。

　　对于新天的发展，董新平解释说，当时兵团上下对各种产业的指导思想都是做大做强，由此新天才盲目上了规模，导致目前销售量比不上产量增加的速度。董新平说，农业产业化的实质就是企业和农民利益共享、风险共担，现在企业遇到了困难，市场风险完全让企业独自承担不公平，也是不现实的。

　　董新平认为，导致目前农企矛盾的最根本原因还不是限产，而是企业兑付难。由于中央银根紧缩的财政政策，加上“啤酒花事件”和德隆系危机的影响，银行信贷额度急剧缩减，使新天酒业公司资金日趋紧张。记者了解到，现存的7万多吨葡萄酒原汁，在工艺上虽然是必须的，但也因此沉淀资金好几个亿的资金。新天称，根据当前资金现状，销售收入仅能维持公司正常的原酒运输与瓶装酒包装生产经营，2004年度葡萄收购款只能依赖市场销售回款分期支付。为了保障农民利益，新天集团已最大限度地支付了2003年葡萄款8000万元，剩下的近期无力支付。董新平说，葡萄酒产业是长线投资，要到六七年后才能看出效益，现在中央银根紧缩，银行只收不贷，新天前几年的投资现在都到了偿还期。

　　尽管新天公司认为限产、限价有其充分理由，但农民们和玛纳斯县政府都认为取消保护价和限产都是违反合同的行为。头宫乡三宫庙村村民李光亮说：“我们几年前之所以敢投入，是由于县里鼓励种植葡萄，更重要的还在于因为有这份合同；可现在葡萄刚开始大面积挂果，新天就违反合同，又是限产又是限价，今后怎么能再让我们相信企业的承诺。”玛纳斯县农业局局长邵玉说，企业决策失误，把摊子铺那么大，这难道也是农民的责任？

　　政府大包大揽 农民损失谁担？

　　记者在调查中发现，在建设以新天葡萄酒业公司为龙头企业的葡萄产业中，玛纳斯县政府的行为从一开始就存在着一定的“错位”：签订订单合同时，政府越位，用行政命令给乡镇压任务，推行种植酿酒葡萄；而当企业违约，与农民发生矛盾时，政府想维护农民的利益，却又难以到位。

　　为了保护农民利益，协调农企矛盾，玛纳斯县领导多次到新天酒业公司寻求解决纠纷之道，但企业毫不让步；昌吉州的领导也亲自到新天国际总部协调，新天酒业只是强调企业面临的困难，虽也答应尽快解决去年拖欠的葡萄收购款，但就是不见动静。

　　为避免与新天的关系彻底闹僵，不损害当地的葡萄产业，玛纳斯县要求各乡镇采取措施，尽量稳定农民情绪。头宫乡乡长杨敬告诉记者，由于农民的怒气无处发泄，只要有一个人带头，全县几个乡镇的数千农民就会闻风而至，引发大规模群体事件。他说：“乡干部虽向县里保证，尽可能做好稳定工作；但我们心里都有数，能把群众稳到什么程度。”

　　对于因拖欠葡萄收购款造成生产困难的农户，头宫乡已与农村信用社协调，小批量地向特别困难的农民发放贷款，以稳定他们的情绪。副乡长张勇告诉记者，乡政府的楼里每天都来许多愤怒的农民，要求乡里出面尽快解决新天违约和拖欠去年葡萄收购款的问题，乡政府几乎成了接待站。

　　由于与新天公司的种植合同签到了村委会，头宫乡准备先以一个村委会为单位，起诉新天的违约行为，维护农民的正当利益，同时转移农民的注意力。张勇说，农民现在找政府也是情有可原的，尽管四年前新天是与村委会签订的合同，但当时也是乡里动员他们种的。他说，为了让农民种植葡萄，县里当时给每个乡镇都下了任务，为了完成任务，乡镇干部什么五花八门的手段都用上了。

　　记者了解到，几年前玛纳斯县调整产业结构，恰逢新天国际要在当地建葡萄酒厂，县里就号召农民种植酿酒葡萄。由于当地农民已种了几十年棉花，种植经验丰富，加上当时棉花行情还说得过去，葡萄种植难以推广下去，县里就给各乡镇下达了种植面积的任务。据原包家店镇镇长顾军回忆，县里给包家店镇一万亩的葡萄种植任务，但做农民的工作太难，虽然费了不少劲，任务还是没完成。

　　头宫乡三宫庙村村民李光亮告诉记者，村里为了让大家种葡萄，采取各种措施，有的减免水费、土地承包费，有的乡镇连种植葡萄的农民该交的农业税和特产税都想办法免掉了。他说，刚开始大多数农民不愿种葡萄，从乡长到新天公司的总经理天天围着农民做工作，为了支持县里的工作，许多农民只好连刚出苗的棉花和小麦都忍痛犁掉；但葡萄种下去后，新天的领导就再没露过面。李光亮说：“现在新天又是限产、又是限价，我们能把它怎么样？总不能把辛辛苦苦种了几年的葡萄都砍掉吧，只盼能把欠的钱尽快拿到！”

　　今年5月17日，玛纳斯县300多个农民就新天违约一事到乌鲁木齐上访，引起自治区党委的高度重视，经过自治区领导和兵团司令部的协调，新天酒业答应在6月15日前先付给农民2000万元收购款。但直到7月13日，新天酒业公司还未兑现。玛纳斯县主管农业的副县长李成辉抱怨说，农民到自治区上访，我们还得领人回来，县里压力太大了。

　　其实，早在2001年，玛纳斯县种植的部分酿酒葡萄开始挂果，也曾出现一些农民向其它酒厂出售葡萄的现象。玛纳斯县农业局局长邵玉告诉记者，当时新天酒业还未兼并附近其它的酿酒企业，为杜绝农民不守合同的现象，县里在收购季节从各单位抽调人力，在各个路口派人把守，以防葡萄流向新天以外的酒厂。邵玉说，现在回想起来，不得不承认过去政府包揽得太多，这值得好好反思。(赵春晖)（来源：瞭望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