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成瑶

　　何成瑶的裸露，又为行为艺术添了一把火。中国当代行为艺术，一方面由于长期缺乏讨论研究的公众平台，无法产生公认的价值评判与标准。同时，由于时代艺术的方向正拐入波普、功利、商业之途，行为艺术免不了哗众取宠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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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报记者 钟怡音

　　何成瑶独自站在一个偌大的厂房里。作为自发集结而成的“北京现代艺术区”，京郊798工厂和大部分厂房一样，早已搬空那些年代久远的机器。现在，五分之二的面积正被使用做一场装置影像展，五分之二被北京电视台一出偶像剧临时用做摄影棚。穿梭其间的参观者、剧组人员，总会在厂房的一角撞见这个“杵”在那里的女人。她坐在一张大桌子前，四下张望，身后挂着几张自己的巨幅“身体艺术”照片。

　　对每个人，何成瑶总要花费一番功夫解释：在这里，她并非无所事事，而是在完成一场互动行为艺术，希望人们一起参与。

　　这次，她没有像以往几次艺术展一样，脱掉衣服裸露身体。

　　这就是何成瑶。2001年开始从事行为艺术活动，为数不多、但尺度大胆、富有冲击力的“身体艺术”行为，很快使她在圈内外获得一定知名度。2004年7月，在上海多伦现代美术馆举办的《酷/爱身体》“当代中国艺术展”上，她以绷带捆扎裸体，随着节奏做体操。这一名为“广播体操”的“行为”，又一度引起舆论大哗。

　　这就是何成瑶。倘若以其性别身份为横坐标，艺术身份为纵坐标，辅之于一系列解构其身份的关键词，便能在坐标上图解出她的行为脉络。

　　母亲

　　2001年，何成瑶37岁。在一场据说是“一念决定”的“偶发行为”里，她第一次脱下上衣，在公众面前裸露自己。

　　然而，她说，在此之前延续多年的噩梦中，她一次又一次在人群中赤身裸体。

　　“这多半因为我有一个精神失常的母亲，”何成瑶告诉《时代人物周报》。但在从前，这一直是她家族中讳莫如深、引为羞耻的疯癫史。

　　何成瑶的母亲19岁时，以非婚身份生下何成瑶。随之而来的一系列屈辱，使刚生育后的母亲发了疯。从小，何成瑶就对妈妈充满恐惧。“她从来没有爱抚过我。我每次经过她身边都是蹑手蹑脚。一走过，就风也似地跑。觉得她是会打人的疯子。”八岁那年，何成瑶看到母亲赤裸身体在光天化日下走着，身后跟着一群哄笑着看热闹的人。

　　那一瞬间，她愣住了。“血一下冲到头顶，非常难受，好像光着身子被人耻笑的不是妈妈，而是我，我自己。”

　　很长一段时期，“母亲”对何成瑶来说，意味着羞辱、畏惧和怨恨。她到重庆，后来又辗转到了北京。然而距离的增长，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巩固了血缘中的既定身份与关联。2001年5月，一个很偶然的机会，何成瑶到金山岭长城参观一个装置艺术现场。面对辽阔山野、古长城远景和装置艺术堆砌的场地，她说：“关于母亲的一切回忆又涌现了。”

　　这回，她没有捂起双眼，而是仿效母亲，脱掉衣服，昂首阔步地引领着艺术家和参观人群走上烽火台。

　　完成“偶发行为”《开放长城》之后，何成瑶回了趟家。母亲正赤裸着半身，一个人静静坐在天井边的凳子上玩一个烂苹果。何成瑶站在母亲身后，也脱掉自己的上衣，把母亲搂在怀里。

　　后来，这组母女半裸合影的照片，成了何成瑶第二个行为艺术作品《见证》，与《开放长城》一起，奠定了何成瑶“身体艺术家”的身份和名声。

　　何成瑶说，只有当她在众人面前脱掉衣服，当她把握着烂苹果的母亲第一次抱在怀里，她才意识到“我有多么多么爱我的妈妈”。

　　男人

　　作为女行为艺术家，何成瑶在其代表作《幻影》中，现场邀请男性观者，由他们手持镜子，将太阳光折射在一面墙上，一切奔跑、跳跃、躲避行为均由镜子操作者随意操纵——在其后创作的一系列行为作品中，也无一例外将矛头直指性别歧视与父权体制。

　　但是，当被问及哪个男人对她的生命和艺术影响最大时，何成瑶提供的答案却出人意料的“中规中矩”。她说，父亲给了她生命，丈夫和她一起完成了女人、妻子、母亲身份的转变，年幼的儿子支持她的事业。在采访中，何成瑶力图将她的生活环境营造得自由、其乐融融。那么，她何从亲身感受父权夫权的咄咄逼人呢？

　　何成瑶轻描淡写地说，曾经有某个电视台要求她以他们既定的方式做个节目，让她觉得不可忍受。

　　显然，这个电视台并不足以代表所谓“恶迹斑斑”的男性威权。但与何成瑶袒露身体以求控诉的行为艺术作品相反，她的语言表述对一切遭际缄口不言。是作为女人的何成瑶不愿四处张扬自己的苦难？还是作为艺术家的何成瑶人云亦云地树起“男性威权”这一假想敌？不得而知。

　　身体

　　2001年至今，因为做“行为”，何成瑶先后数十次在公众面前裸体。她说，因为不同的行为作品表达的情感不同，每次裸体的感受都不一样。

　　你认为自己的身体美吗？

　　当这位每每在人前尽褪衣服，毫无顾忌的女人被问及这个问题时，却稍显犹豫。

　　“我第一次做《开放长城》时，网上刊发了我的照片，引来很多议论，”何成瑶顿了顿，仿佛说出下面的话很困难，“有些话根本不是针对艺术谈的，他们说这个女人肯定很‘乱’，不然怎么会乳房下垂……”

　　但是，何成瑶又说，慢慢的她就不在乎这些议论了。因为她已经三十几岁，有过孩子，身体就会是这样。美有很多种，真实也是美。她觉得自己很真实。

　　但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人们预想的那种随意打开自己的女人所“必备”的肆无忌惮与自信。

　　行为艺术家

　　在时代中搞“行为”

　　- 本报记者 钟怡音

　　行为艺术(Performance Art)是一种艺术家用思维和行为过程进行创作的艺术形式，在本质上可以定义为一种自由的生命活动。行为艺术在西方已有一百多年历史，在中国也经历了二十多年渐进的过程。

　　在当今中国，一方面，由于长期缺乏讨论研究的公众平台，无法产生公认的价值评判与标准。作品水平一直良莠不齐，内部评判私下、隐秘、混乱。另一方面，由于时代艺术的方向拐入波普、功利、商业化之途，部分“行为艺术家” 免不了将艺术作为哗众取宠的献媚手段，创作心境焦虑浮躁，描述对象也转向形而下的领域。

　　行为艺术不得不面对公众，对抗自身。

　　裸露

　　在何成瑶十几件行为艺术作品中，大部分以身体为表现手段。在上海、在韩国釜山，她甚至占据当地第一位女身体艺术家的名位。何成瑶认为，所谓行为艺术，便是以行为为表现艺术的手段，而身体是最直接有效的媒介。这种说法，也许正是她过分倚重“身体”的艺术认识论。

　　然而，即使在行为艺术圈，对她频频裸露的所谓“身体艺术”，许多人也颇有微词。一位不肯透露姓名的艺术工作者认为，以何成瑶为代表的少数女行为艺术家，希望用一系列“身体艺术”作品使大众对“艺术和色情”的判断有所改观，但也恰恰是“过犹不及”的努力造成了无法修补的裂痕。所谓“女性身体艺术”是娱人？娱己？愚人？自愚？最后，似乎还是要以男性眼光为出发点。

　　按照艺术评论家栗宪庭的划分，中国的行为艺术起于1986年，1987、1992和1995年分别是三个高潮时期。1987年以包裹自己，在文化涵义较浓的环境如长城、圆明园、明陵做作品为特点，与当时的文化热一脉相承，作品多带有文化批判的指向；1992年的行为艺术多呈事件形式，带波普色彩，如任戬等人的《太阳100》，即是选择毛泽东诞辰一百周年纪念日，以义务打扫卫生等毛泽东时代的行为，反讽当前社会道德沦丧的现实；1995年以来的行为艺术强调身体语言，更多以自谑形式表达他们的生存感觉。朱冥持续吹肥皂泡或在塑料气球里，通过濒临窒息的体验，表达自己对生命的看法。马六明恰当地使用了自己酷似漂亮女孩的脸庞，创造了亦男亦女、男女同体的身体形象，通过“第三性”的讨论，延展人性中一种荒诞却真实的体验。

　　而袒露身体为主的行为表演，在西方六七十年代最为兴盛。但随着影像、装置等媒介手段的增加、行为艺术家主题的扩充，身体行为在行为艺术中的比重持续下降。

　　行为艺术策展人舒阳认为，中国行为艺术家占有的资源很少，基本上不能获得公共资源。能利用的手段、能得到的技术、资金支持都很有限，所以现在还很难运用多媒体进行“行为表达”。为什么行为艺术家使用身体？一来没有资源支持，二来裸体对封闭的中国文化传统又具有冲击力。这就是为什么在中国利用“身体”做艺术的人那么多。

　　他也认为，袒露自我的勇气虽然可嘉，但何成瑶作品所采用的手段，比如赤裸、捆扎，还都是“身体行为”中的常规手段。其作品文化性不够充分，立意过于简单直白，可能性并不丰富。

　　受众

　　对何成瑶来说，她似乎处在行为艺术越来越兴盛的年代。她先后在北京香格里拉文化艺术中心、世方艺术中心、上海多伦现代美术馆参加展览，受邀到日本、韩国、泰国、印尼等地表演。

　　不仅是何成瑶，进入二十一世纪，各地的行为艺术家似乎都忙碌起来。北京、上海、广州几大城市的闹市区、重要博览会上，也开始出现行为艺术活动。

　　这对于九十年代的行为艺术家来说，几乎是不可想像的。当时，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贫病交加地聚集在北京东村。1995年，这个生活艰苦的艺术群体无以为续，宣告解散。在解散前，他们决定在京郊一座荒山上进行最后一次行为艺术。十位行为艺术家赤身重叠在一起，用身体堆成山丘形，表现肢体与自然的和谐、人的力量、流离失所的凄凉以及对艺术无法遏止的向往。

　　这个当时不为人知的行为艺术作品，后来被命名《为无名山增高一米》，成为中国行为艺术史上里程碑式的作品。

　　二十一世纪始，随着艺术环境的日趋多元化，行为艺术家们向国际与公众发声的机会越来越多。这对行为艺术家来说，不啻是一种鼓舞。据圈内策展人不完全统计，国内行为艺术活动者从以前的一两百人，已经发展至千余人。

　　然而，对何成瑶及其同行而言，也许没有一个时代可以被定义为行为艺术的“好时代”。首先，基于对行为艺术的划分不明，风行一时的“女体盛”、“人体彩绘”甚至“内衣秀”都被冠以行为艺术之名。行为艺术一走出隐晦的象牙塔，就被迫与商业利益挂起钩来。

　　一哄而上的报道只站在猎奇角度，关注部分“暴力色情”倾向性强的作品。行为艺术的宽泛话题无可避免地受到消解。

　　而观念的禁忌既保护着民众远离猥亵，也强化了他们对行为艺术本能的防范。21cn网站2003年做过一次关于行为艺术的问卷调查，当被问及“你怎么看待行为艺术”，参加投票的大多数认为行为艺术充满暴力、血腥、变态、色情等怪状和过于极端、不能称为艺术。公众对行为艺术认识的一边倒现象，使行为艺术依然是中国最富有争议、最举步为艰的艺术方式。

　　收益

　　何成瑶计算不出自己月平均收入多少。她帮人画插图，打点小散工。刚到北京时，一个月花两百五十块钱，和一群民工一起，租住在仓库的顶楼。现在客居在一个朋友家。她很穷，但她说，她的处境在圈子里不算最差的。

　　因为行为艺术特定的现场性、即时性所限定，行为艺术并不是一种产品，而仅仅是一种表演。而当代艺术机制，以收藏为主，充斥着画廊、收藏家、博物馆等各环节。行为艺术很难进入这一机制。行为艺术家只有靠出售“行为”的照片、DV获得利润。

　　在中国，收藏行为艺术作品的人更是微乎其微。据说《为无名山增高一米》照片市价在一两千美元之间，已经算创下天价。何成瑶几年完成了十几件“行为”，也仅卖出一张照片。在这种情况下，很多行为艺术家难免纷纷改行。

　　还有一种乐观的估计，行为艺术家很容易在圈内混出名头，类似娱乐圈，也能培养出个把偶像行为艺术家、实力行为艺术家。但舒阳等人同样驳斥了这种说法：行为艺术目前根本不具有广泛的公共讨论语境，没有社会环境，如何培养出“大众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