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森，男，45岁。1985年毕业于某著名高校，获硕士学位。1990年春天，为一个女人而杀害了一个男人。由此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目前在北京市监狱管理局下属某监狱服刑。

　　他的才气无论在哪儿，都闪烁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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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乔森是国家恢复高考制度之后的第二届考生，1978年入学。当时的升学率是2%，可谓百里挑一。为了追求名牌效应，乔森放弃了北京的普通高校，而去外地上了一个著名大学。四年毕业，他没有参加工作，直接考上了硕士研究生。至此，他的生活轨迹顺之又顺。

　　当乔森拿到硕士学位的时候，当时国内的研究生尚属凤毛麟角。他服从国家的统一分配，回到了北京，在一家国有大型企业，开始了他此生唯一一段真正的技术生涯。乔森说那段时光现在看来是他最最留恋，最最有意义的一段人生经历。

　　乔森是个才子。即便是进了监狱，连他的管教队长都这么说。他读的书比他周围的任何人都多。琴棋书画他几乎无所不能，虽然他自己谦称自己是“附庸风雅”，随便玩玩，可他在各个方面表现出来的才能，谁都能感觉出来。

　　乔森的才气无论是在怎样的环境下，都不可抑制地要闪烁发光。

　　如此，乔森无法安于一个技术人员的普普通通和碌碌无为。他要成就更大的事业。于是，1986年，当时的大多数中国人还不太懂得什么叫辞职下海的时候，乔森悄然地离开了他工作的单位不辞而别。因为单位领导坚决不放他走，于是他竟完全不顾原单位大发雷霆，将其开除的后果。

　　这件事，多少能看出乔森骨子里的敢作敢为和不计后果。

　　乔森抛开国家的铁饭碗之后，在一家外资企业里“打洋工”。当时他作为那家外资企业在北京代表处的技术代表，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为对方挣到了一笔笔额度不菲的银子。与此同时，乔森自己的口袋里也日渐饱满，成就感也由此昭显。

　　当初作案“说白了，就是情杀”

　　乔森在什么时候结识了一个女人，并跟这个女人同居，他自己不说，也没有人知道。跟这个女人的感情生活，他更是闭口不提，藏匿肚里。在乔森的判决书里，记者看到了这样的文字：“某年某月乔森与某某（女人，记者注）相好，某年某月某某（女人）又与某某（死者）相好……”

　　对于自己当年的案件，乔森至今不愿提及。据他的管教队长说，入狱15年来，他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案件。所以，无论是管教队长，还是和他同居一舍的罪犯，所有人对他当初的案件都一无所知。

　　作为记者，我不能不提。虽然我很是小心谨慎，但不得不问：“你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乔森叹息。很沉重。

　　“你这问题问得有点残酷。”他说，之后再叹息。

　　“非常抱歉，可是我得了解。”我说。

　　“当初作案，说白了，就是情杀。”他说这话的时候口气语速都很急。

　　“是个什么背景？”我问。

　　“他污辱我女朋友。”

　　“然后你就杀了他？”

　　“是。不然我怎么会到这儿！”

　　按一般的采访规则，我应该继续问，让他说出当年作案的具体场景和细节。但面对乔森，我感觉非常艰难。

　　“你们感情很深？你和你女朋友？”我问。尽量减少对他的刺激。

　　“一般。”乔森的回答让我感到惊讶。

　　“那你怎么会……你们认识时间很长？”

　　“不长，认识有一年。”乔森说。样子看上去比较真诚。

　　我满心不解，管教队长宽容地望着我。他没有像采访其他罪犯一样，警告我别提案情。

　　后来我了解到，乔森的女友其实是他曾经的同事。并不像他所说的“认识只有一年。”

　　“现在想来，我之所以到这儿来，可以归结这样几个方面。”乔森没有等我再问，主动说。

　　“第一是年幼无知，第二是涉世之初，太容易冲动。这是从我个人的角度看。如果从社会的角度看，我当时是目无法纪。总之，我是不善于控制自己。”表面看上去出口成章，话语顺畅。其实逻辑已开始有点乱。

　　“我的犯罪，心理原因大于思想原因。追究原因是由于自己不理智，可是，如果人能做到理智，都做的跟计算机一样，那这个世界会成什么样子？理智控制是有条件的，对生活，人不能不投入感情。理智是科学，感情是艺术。”乔森颇有点滔滔不绝。

　　“那你的意思是说，如果现在，你觉得当初的行为还是不可以控制的？”我插话，很不容易。

　　“如果用后悔，去换取别人不再重复我的所为，恐怕是我力所不及的。”乔森不看我，自顾说：“这些年我接触过警察、记者，我曾经问过他们：‘如果当初，你能保证你能不像我这样？’没有一个人敢在我面前肯定地说：‘能’。”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重新再来，你还不能保证你能控制？！”乔森的话，非常出乎我的意料。一个狱中服刑的人，这样坦白毫不掩饰，此前我没有见过。

　　乔森默然。过了好大一会儿，他说：“所以，当时审我案子的法官非常同情我。”

　　忘记了给他留下性命的法官名字，但一辈子心存感激

　　按照乔森作案的情节，他应该自首，才会被判缓刑。可是乔森说，他不是自首，是被警察抓住的。故意杀人，没有自首情节，却被判缓刑，在法院如此的判例非常少见。

　　“虽然我离开了原单位，但在我出事后，单位替我说了不少好话。他们说我是偶然，属于激情犯罪，希望法律给我机会改正。”

　　乔森说，当年出事的时候，他28岁，人生正好的时候。虽然案件未被媒体曝光，但他的亲朋好友和同事得知此事，都非常关注，大家都同情他。就连审理此案的法官，也表示了对他的同情，在案件开庭审理之前，法官曾经到看守所找过他三次，这种情形实不多见。法官对他说：你这么年轻，这么有才气，实在可惜。虽然你做了法理不容的事，但是我从心里不希望你死。因为从本质上来说，你人并不坏。你不要过于悲观。乔森说，这种情况下，法官的话多数是对当事人的安慰之辞，但他从法官的脸上看，像是说的真心话。

　　果然，案件的审理结果：乔森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乔森告诉记者，那位法官是个女同志。当时有40岁左右。虽然开庭之前，法官曾经安慰过他，但他心里知道自己案件的量级。所以，当法院通知他去接判决的时候，他已经完全做好了死的准备。一个做好了死的准备的人，无论法官说什么，对他都引不起任何震动了。法官宣判完毕，让他签字。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活了，死不了了。那一刹那，他突然觉得应该好好感谢法官，他对法官说：“能跟您好好谈谈吗？”

　　法官却说：“等我有空再去找你。”

　　后来，那位法官果然到看守所来找他。法官跟他说是到看守所来提讯别的人，顺便来看看他，对他说，将来到了监狱，一定要好好的，表现好了可以减刑，肯定有出去的那一天。

　　乔森说，十几年过去了，虽然他已经忘记了这位法官的名字，他也永远没有机会再见这位法官，但一辈子他都会感激她。

　　在看守所发出的第一张明信片不是给父母，而是给这个女人

　　据说，乔森出事之后，他的女朋友便悄然消失，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没有露面。

　　在他被抓后，最初的日子里，乔森心里最最想念的是这个女人。他在看守所发出的第一张明信片不是给父母和家人，而是给了这个女人。虽然在这张只能写上几十个字的明信片上，只能写上自己生活中的日常所需物品名称，但他并不是需要女友给他多少东西，他只是想以此告诉女友：我还好。

　　然而，女友没有回音。就这样，他白白浪费了一个宝贵的与家人联系的机会。因为没有跟家人联系上，他在看守所的正常所需便无法保证。那段时间，他像是一个弃儿，靠着同一号里的难友帮助一些日用品。

　　他不相信女友会离他而去。他怀疑是女友没有收到明信片，他相信女友也在多方打探，想尽办法在找他。

　　第二次与家人的联系，他再次给了女友。

　　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仍然没有回音。

　　那天，管教带他们放风。那是一个霞光绚丽的傍晚。乔森的心情却糟糕透顶。预审员向他走过来，你的信。乔森的心简直要跳出喉咙。终于等来了，他对自己说，慌乱地接过信。没敢当场看。

　　回到“号”里，乔森看信。他压制着心慌，双手颤抖着打开信。深深的绝望笼罩在他的脸上。

　　像孩子一样，乔森大哭。

　　乔森到看守所接到的第一封信，不是他日思夜想做梦都盼着的女友写来的，而是父母写来的。因为乔森没有跟家人通报自己的联系方式，他的父亲母亲通过熟人，历尽麻烦，才找到了儿子的关押地点。

　　当他意识到这个女人真的离他而去的时候，他曾经产生过怨恨

　　乔森在入狱两年之后，才对这个女人彻底绝望了。两年间，他是如何的期待，如何的思念，至今他都不愿意跟人谈起。他说他对自己的执迷不误，更为自己的天真幼稚感到羞愧。他说当他意识到这个女人真的离他而去的时候，他曾经产生过怨恨。但是现在，他已经不恨了。依现在社会风气来看，他女友的做法是合情合理，正常无比的，真正错了的，是他自己。自己拼了性命去维护的女人，最终却将自己遗弃，这在任何时候看来，都让人忍无可忍。可是乔森忍了，他不忍也没有办法。

　　一度他也曾经想到过死。后来他明白了，女友其实没有问题，是自己太当真了。出事的时候，他们只不过是同居。在物质上他给了那个女人多少，他从来没有计算过。入狱之后他才发现，自己当时其实是挺富有的。那个女人是否因为他的钱财跟他相爱与他同居，他至今不得而知。

　　他想自己对她当时是动了真感情的。不然，他怎么能够为了女人而不惜杀人呢。

　　乔森突然为那个受害人感到不平，同时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可悲。两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最后拼得你死我活。一个入狱，一个死亡，值得吗？15年来他问过自己上万遍。

　　在记者采访的时候，问乔森，如今的信息渠道丰富至极，你没有想办法让朋友或者家人找过她么？万一不是她要离弃你，而是出了什么意外呢？那你们当初的感情不依然美好么？乔森说不，感觉上她不可能是后一种情况。似乎也听到过她的零碎消息，但不愿多说。

　　走到今天是因为感情，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谈情色变

　　乔森说，他进监狱，是因为他真的做了不该做的事。所以，不抱怨任何人。他对记者说，没有人会主动追求进监狱，没有人会主动追求失去自由的痛苦。监狱终归是人不愿意去的地方。每一个进了监狱的人，都有其内心的隐痛。这隐痛他们不愿意示人。他们知道自己的行为，对社会造成了危害。给受害人的亲属和自己的家人造成了无以排解的心理压力和精神痛苦。虽然进了监狱，但是他的是非、荣辱观念并未完全倒错，所以，心灵的折磨，对他来说，永远挥之不去。狱中生活的压抑，由此带来的郁闷情绪，作为一个长刑罪犯，他必须想办法排解。

　　所以，他开始找寄托。读书看报，工余之外，把他的才能尽量释放出来。性格上，他是一个不太愿意显山露水的人，但是他参加监狱组织的各种活动。演讲比赛，他不愿意上台去表现，但是他负责写演讲稿。同在一个分监区的服刑人员，许多人都很服他，尊称他为“乔老师”。由此，他也便成了监狱非常看重的一个人。

　　乔森说，虽然在感情上，自己吃了一生都无法弥补的大亏，但是，他仍然相信爱情的存在。追求爱与被爱，男女之间的感情交流，是人的正常需求，他也同样。人不能永远沉浸于自责和懊悔之中，人需要向前看，否则无法生存。所以，他坚持真诚为本。将来如果能够遇到自己心中的偶像，他仍然会去努力追求。人们可能无法想像，一个曾经因为爱情，几乎丢掉性命的人，居然还有心思，还敢去谈爱情？

　　入狱15年，有一个朋友不弃不离至今，令他从心里感动但觉无以为报

　　乔森说，曾经他给家人写信。现在不怎么写了。不写信了是因为现在可以打电话，更重要的原因是他怕家人忙没有时间看信和回信。打电话他也不敢多说话。他不知道家人有无时间有无心情听电话。15年狱中生活，他学会了关心别人。遇事从对方的角度想。

　　入狱15年，除了父母亲，和他来往的只有一个朋友。这个朋友是他在国企工作时的一个同事。

　　在他出事之初，这位朋友曾经给他许多帮助。朋友不仅给他写信，对他说：你有事，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尽力。还经常替他去看他的父母亲。乔森说，朋友这样做，就是为了让两位老人感觉到，儿子虽然不在身边，但仍然有儿子的朋友在惦记着他们，让他们时常感觉到儿子不在，他们也是有力量的。

　　对这位朋友乔森一直心存感激，同时感到无以为报。这位朋友至今仍然给乔森写信。狱中的乔森在经济上已不具备吹灰之力，所以，他把自己生活的欲望和需求压缩到最低，目的是不增加家人和朋友的负担。但是这位朋友还是定期地给他一些帮助，这位朋友在精神上给了他更多。

　　心里惦记着弟弟，但又不敢去多问他的生活，总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乔森有一个弟弟，已经大学毕业，在中关村自己办一家电脑公司。弟弟虽然工作忙，但每个月都到狱中看望哥哥。在经济上，几乎把哥哥的生活所需全部承包。乔森入狱之前，与弟弟感情至深，入狱之后，他在狱中的所有事务，需要家人办理的，也基本都是弟弟去做。弟弟比他小9岁，如今也有三十大几。乔森最关心弟弟的生活，他希望弟弟能找到一个好女人，成个家，也好让父母安心。但弟弟至今仍旧单身。他不知道弟弟因为什么至今不婚，但是他不敢去问。

　　弟弟也从来不主动说起自己的情感生活。

　　每个月接见，弟弟都来，跟乔森说父母都好，他的工作也顺，你需要什么就说。来不及就打电话。乔森问你自己生活怎么样啊？弟弟说挺好，之后无话。按理，哥哥过问弟弟的生活问题，情理之中，责任之内。但乔森不敢多问，他有心理障碍。他老想，自己因为感情的事走到现在，做了那么丢人的事，使自己、甚至全家人的生活一塌糊涂，有什么资格去过问弟弟的情感生活？此其一。其二，他更怕弟弟是因为有了一个坐大牢的哥哥，而使得好女人对他敬而远之。

　　弟弟不说，采取回避，乔森隐隐约约感觉弟弟有事瞒他，但他无法弄清楚。他没有力量帮助弟弟。所以，狱中的乔森心里很苦。他有父母亲，父母亲都住在北京，距离他的监狱只有几十公里，但是，他从来就不让父母到狱中看他。他说他不让父母亲来，是因为他们年事已高，已经没有能力为他奔波了。而且作为儿子，不能孝顺父母、为老人做事已经让他感到非常惭愧了，还有什么脸面再让老人风里雨里到监狱来受刺激。乔森的管教说，他是不想让父母亲看到他在狱中的状态。

　　父母从不到狱中探视。来了他也不见，但是他往家里打电话，也很少

　　据说乔森的父母亲在他入狱之初也曾到监狱来过一次，但乔森就是咬着牙不见。父母来过之后，有三个月的时间，乔森不跟人讲话，饭吃的也少。有人听到夜里他偷偷地哭泣。管教说，和乔森在一个监区的服刑人员，在他面前都不敢谈家事，更不说父母。谁说了他便会失态，继而情绪激动，甚至动手打人。为此，他曾经受过监狱的处罚。

　　传说曾经有一名新来的服刑人员，在乔森面前大谈对父母的歉疚，被乔森打得鼻青脸肿。由此被关禁闭并导致两年之内不得减刑。

　　乔森的管教队长对记者说，目前乔森的表现，基本达到了一种比较良好的改造状态。他是一个很难被别人改变，很难受别人影响的人。但一旦他自己认定你对他是真诚的，善意的，他便还以同样的真诚和善意。因此，管教们对他的教育改造方案不同于任何人。

　　好在他接受了管教的方式方法。但他不会像别的犯人那样，在狱中时间久了会把管教当“亲人”。他仍然以为，管教和犯人之间只是一种职业关系。管教多数通情达理，但他们也应该有情绪失控的时候。管教不是机器人，不是心理学家，更不是幼儿园老师。管教不需要耐着性子听犯人倾诉。他对管教的所有行为，不管能接受还是不能接受，他都表示理解。

　　所以，乔森在狱中的表现，也算良好。他积极参加监狱的所有活动。平时也不招事。管教让干什么就尽心竭力的干好什么。与犯人之间，很少闹矛盾。他表现的非常礼让，不计较。而且热衷于帮助别人。服刑人员们都对他比较尊重。工余时间，他基本用于读书、思考。

　　乔森的余刑，还有10多年。他说他目前所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如何身心健康地生活下去。15年的狱中生活，与社会隔绝，并没有降低他对社会进程的关注度。他非常希望监狱能够也向数字化发展。他非常希望在狱中也能通过网络获取各种信息。漫漫刑期，他最需要的是知识的充实和更新。

　　（注：文中所有人名均为化名）本栏目由北京市监狱管理局协办（来源：北京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