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山伤隼

　　幕墙们静静地竖在那里，映着蓝天白云，具有极大的欺骗性，那是鸟类的坟茔啊

　　去年秋天，长沙会后，我没有跟大队人马去张家界采风，而是开小差到了君山。从岳阳市区乘车去君山，江岸湿地上遍布的芦荻开满白花，从君山大桥的引桥两边一直白到村烟庐舍处。

　　农民们正在收割成片的甘蔗，一蓬蓬青叶裹着的，是肥硕的蔗杆，

　　对于君山说来，这是一个肥美的季节，地里的水里的天上的。

　　归林的鸟歇在树上，叽叽喳喳一直吵到夕阳西下。我听不懂他们的言语，但从它们欢悦的声音里，我分明感觉到了它们一天捕食后重逢的喜悦，夫妻间的呢喃，兄弟间的争吵，姊妹间的玩笑，也许还有一巢一枝的相互谦让。君山是八百里银盘里的一枚青螺，是鸟的乐园，但这乐园从渔歌互答唱醉晨曦与晚霞的当初，从一叶叶渔舟里升起缕缕炊烟绕醉君山的昨日，逐渐变得人烟繁盛，洞庭里的桅杆纷纷放倒，变成岛上逐渐升起的座座楼房；缕缕炊烟不再从土灶的烟囱里袅袅如少女摆动的裙，而变成了田野里肆意的燃烧与烟雾。

　　夜色浓了，鸟们睡了，君山静谧地枕着八百里浪与波，悄然入梦。

　　鸟声大约相当于军营里的起床号，相当于日常百姓家里的闹钟，我在鸟声里睁开睡眼，知道昨晚下山的太阳已在洞庭里洗濯清爽，开始新一天的万种风情。

　　我住的宾馆像一个四合院，四周住人中间留了一个大大的天井。天井里有喷水池还有供游人休憩的走道。站在二楼栏杆前俯瞰，周遭鸟声交响，晨阳透过山顶的树隙洒下斑驳的光，阳光照在二层楼高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树影屋宇，映出一泓宁静的世外桃源诗意。

　　我突然发现玻璃幕墙下着一西，旁边还有一只死了的白头翁。这堆东西黑里麻动，像是两爪朝天着的鸟。渐渐地，它动了动，随即翻转身子，蹲在地下，双翅无力地耷拉着，一副落拓模样。我看清了，是一只游隼。

　　游隼属隼科鸟类，比鸽子大不了多少。但它嘴如铁钩，脚似钢爪，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尤其喜食野鸭，故俗名鸭虎，古人称鹘。隼似鹰而小，是猛禽类的轻骑，属人类敬畏的鸟类枭雄，因而常入文人画卷，展翅雄飞于高屋华堂。杜甫《画鹘行》叙写纸上游隼：高堂见生鹘，飒爽动秋骨。猛禽身手痒痒，跃然纸上。古人狩猎，于骏马之外，手臂搭鹘，便如今人战舰驰骋时配备了精准的导弹，英武过于常人。

　　有些国家的王公贵胄，也有手搭一鹘走天下的爱好，那是身份的象征。近年有报章披露，本土有人捕获游隼非法走私，据说价码开出十万美金。

　　在电视里，我专门看过游隼的专题，知道它的身价。看见这鸟有了知觉还不能飞，就想向求救。刚要拨打电话，没想它试着站起，几个趔趄，站稳了，定了定神，一拍翅膀，歪歪扭扭地从天井里滑翔飞起，消失于我的视线。

　　看见它远去的身影，对这落难英雄有些怜悯。它顾不得捕获的猎物了，昏迷之后醒来，心里想的只是尽快脱身虎口。它甚至不知道自己碰上了，竟比自己还厉害百倍。它飞走了，我在心里代这位中猎豹还原它落难的过程：晨曦初现，从酣睡里醒来的游隼活动了一下筋骨，看中飞翔着一群白头翁，它一振双翅，杀入鸟群，紧追着一只不放。就在我们宾馆游隼利吻钳住白头翁，怀着胜利的喜悦想通过我们的天井滑翔升腾于宾馆后面的山林，去它的战利品。突然一声响，眼前一黑，它也不知道了。白头翁身子纤弱，且叼在嘴上，最先撞上，因而陈尸墙下；白头翁绵软的身子可能缓冲了一下，因而保住了游隼的命。休克里醒来，游隼昏花的眼里出现过一幕高高的墙，它不知叫，人类叫它玻璃幕墙。

　　游隼在物竞天择的自然法则里骄傲地列于鸟类的前茅，轻盈的身子凶猛的血性成全了它也成全了鸟类。它一定是像鹿群里的狼，在追逐猎物的同时砥砺了猎物，许多鸟群因而健壮地生活于丰草长林间。如今，鸟类的天堂里有了人类的烧荒狼烟，自由飞翔时候楼笋疯长，玻璃幕墙不分清红皂白随处可见。鸟儿可以飞越高山绝壁，可是无法越过人类唯我独尊地耸起的玻璃天罗。幕墙们静静地竖在那里，映着蓝天白云，具有极大的欺骗性，那是鸟类的坟茔啊，无论是弱势还是强势，在人类这“千刃”高墙下一样血肉模糊，一样铩羽而归，一样朝不保夕，一样同归于尽。西班牙马德里一座玻璃幕墙的大厦下面，也曾堆积成片的鸟尸，都因误撞折颈而死。

　　离开君山将近一年，时时想起这只撞昏的鸟，联想到我在城里被厚玻璃门撞碎的眼镜撞得流血的眉骨，便有异类同伤的共鸣。写下这段亲见，算是我对这只异类朋友别后的挂念与问安。

　　作者：李未熟

　　（来源：长沙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