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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赋渔特稿:爱我的地方是故乡


http://www.sina.com.cn 2004年10月13日10:51 南京报业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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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日报报道】

  他把头深深地低下去,脚尖抬起来,忽然轻轻一点,二胡响起,四周寂静无声,深秋午后的阳光仿佛冻住。他的手轻轻地抖动着,琴声像风轻轻吹动树叶,吹过去——紫金山上,大片的树林仿佛都被吹动。他侧着脸看着远处,眼里一丝泪光闪过。

  南京师范大学,北阴阳营。人行道旁有一小片空地,空地后面砌着一条白色的建筑工地的隔墙。

  天黑下来,人行道空空荡荡。一盏灯,在空地上高高地挑着。一个人坐在灯的阴影里,背靠着刷着白石灰的隔墙,拉着二胡。

  像一声轻轻的叹息,贴着水面飘过,几乎寂不可闻了,然而细细的,线一样,又直向心深处钻过去。像细雨落下,凉凉的,心被打得潮湿阴晦。雨一样的琴声大起来,被风吹起,弥漫开来,悲凉笼罩了深秋黑暗的夜。灯光变得昏暗,街市的喧嚣嘈杂背景一样衬着这坚韧的琴声,琴声漫过马路,漫过小贩们的摊点,漫过了汽车的引擎——

  《二泉映月》。

  那盏高高挑着的小灯泡,昏暗地照着。一张旧的帆布平整地铺在地上,满满地写着毛笔字。帆布的前面,整齐地排着几份过了塑的报纸,报纸上能看清的,只有几张正拉着二胡的照片。

  妻子还是去世了,留下我们父女仨,和一堆的债。安葬了她,还没时间哭,要债的人就来了,天天堵着大门。

  班是不能上了,天天去上班,那几万块钱的债也还不了。只有躲了。

  是1993年农历七月十二的下午,我记得。我背了两岁的小女儿,出院子没两步,大女儿追出来,大女儿9岁,她两只手扒着院门喊我:“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站着,用手里的二胡朝她挥挥:“你进去吧,听奶奶的话,帮她多做点事,回去吧。”

  她不肯回去。扒着门站在那里,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看姐姐哭了,小女儿在背上大声哭起来。我说,不哭,不哭。两个孩子不停地哭。我背着小女儿只好一直站着,大女儿就靠着院子的门,没走过来,也不进去,抽抽泣泣。

  小女儿在背上哭着哭着,睡了。她才两岁。我转过身,想走,大女儿在后面喊:“爸爸。”我不敢回头,嘴里应了一声,眼泪终于淌下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张金锋不知道去哪里,只知道离家越远越好,不要被债主听到风声。

  他得找事做。他去了一家砖厂,干了三个月,双手的血泡慢慢变成厚厚的老茧。没想到,砖厂亏了,工头跑了。张金锋又跟着一支建筑队走。哪知道工头是个骗子,到半路,就把他们几个扔了,拿了押金跑得无影无踪。

  张金锋高中毕业后又拿到师范学院的大学文凭,进中学当了音乐教师,现在,工作不要了,背了孩子,可是找不到一个糊口的事做。越走越远,张金锋的心也越冷,带出来的一点钱已经不多了。

  从山东临沭老家张金锋一路走到连云港。张金锋茫然无措地走在陌生的大街上,无所事事地在街头发呆。听到有人拉二胡,信步走过去。

  原来是瞎子卖唱。我坐到路边,把二胡从琴盒里拿出来,小女儿在边上跑来跑去,我颠来倒去地摸着二胡,终于还是收了起来。背了孩子起身,还是想找份事做。

  我在街上、巷子里乱转,哪里找到什么事。我慢慢走着,仿佛痴痴呆呆。有位老人问我,你背着个孩子,拿把二胡,干吗呢?

  “我想卖唱。”我脱口说道。“拉来听听。”老人说。拿出二胡,在路边坐下。有人围过来。我调调音,拉起来,头垂着,渐渐地要贴到胸口了。从来不曾看过这么多人,孩子在背上有些害怕,呜呜咽咽地哭了。有人喊:“来,大家凑点,大家凑点。”一把零钱递过来,人群散了。我抓了钱,急匆匆地逃掉。

  有了第一次,胆子大起来。然而还是不敢在闹市区,怕被熟人撞到。只是在城郊接合部,坐下来,一拉二胡,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怕人盯着细看,怕人问话,怕人驱赶。

  然而毕竟小有收入。可以吃饭,可以找个安身之处。在连云港一个多月了。那天下午,在新浦区,也是一个偏僻的地方,刚刚摆开摊子,才拉了一曲,感觉一个人站在我面前盯着,抬起头,竟是我的中学物理老师。

  老师拖了我去附近的面馆。他也是躲债出来,当不了教师,在这里开拖拉机,运沙。

  面条来了,我捧着碗,眼泪不停地淌,老师也满脸是泪,他讲我:“哭什么,不要哭!也是靠两只手吃饭。”他也哭起来。什么话也说不下去了,两个人淌着泪分了手。

  连云港还是离家太近了。我往北,搭了车,一口气到了大庆油田。可是北方冷得早,天一冷,街上没了人,做不成生意。我只好又往南走。

  一路拉二胡,除了吃住,还有些结余,凑足300元,我就往家里寄,寄回去还账。跟债主们我说过,只要我人活着,有口气,不会赖一分钱的账。

  到辽河油田,孩子发烧,先是让她扛着,可是到夜里三点,她实在熬不住,我抱了去医院。一点结余刚寄了回去,身上只有十几块。跟医院说好话,幸亏有医生下午看过我拉琴,收了孩子。孩子在医院,我到外面街上拉琴,拼了命地拉,从早到晚,手麻了僵了,不敢停下来,怕孩子的医药费不够。

  孩子的病好了。我再也不敢把所有的钱全寄回去了。背了孩子,我一路到了盘锦。

  刚出盘锦车站,我就在外面广场上拉琴。正拉着,看到许多人跑,不知出了什么事,我抱着女儿在那里发呆。

  我被送到收容站。刚刚结余了700多元,被搜了去。第二天一早,收容站用车子把我们送到稻田,让帮忙割稻。拿了镰刀刚下地,有人追过来喊:“你小孩子哭死了。”

  急忙赶回去。女儿一直跟着我,找不到,拼了命地哭。看到我就好了。没办法,收容站只得让我背了丫头走。

  到盘锦车站,我拿了二胡又拉,我得拉点路费上车。2004年的4月,走了大半个中国的张金锋来到南京。从“樱驼花园”公交站台往前走10多分钟,靠近紫金山的脚下,散乱着一片低矮简易的平房,张金锋在这里租住了一间五六平方米的小屋。小屋潮湿昏暗,屋顶是斜坡的石棉瓦。屋里只有一张床,二胡、简单的行李,全塞在床下。

  张金锋把已经13岁的小女儿放在云南昆明上学,他一个人流浪。他已经流浪了11年,已经43岁。因为卖艺的需要,他留着一头长发,长发中许多已经斑白。

  从9月到10月,一个多月时间里,我一次又一次去他的小屋,坐在摆在门口的那张高低不平的条凳上跟他聊天,听他拉琴,看他写的日记。一次又一次看着他把二胡、音箱、蓄电池绑上自行车到城里找合适的卖艺场地,然后拉《听松》,拉《赛马》,拉《病中吟》,昏暗的灯光下无法看清他的面孔。每一个乐曲,他总是投入地演绎,沉浸其中,即使没有观众。

  他详细地跟我讲他的经历,他要把这经历融入到一首曲子,他为自己写的一首曲子,他给曲子取了名字,叫《江湖吟》。

  “我已经有了许多片段、段落,还没有最后完成。”他给我演奏,他说,这个曲子,就是我的经历,是我走过的路。

  他拖了一把矮矮的椅子,在矮矮的小屋前,靠墙坐着,他调着弦,调着,“咚”的一声,弦断了,他默不作声地换了一根,再调,好了。

  他把头深深地低下去,脚尖抬起来,忽然轻轻一点,二胡响起,四周寂静无声,深秋午后的阳光仿佛冻住。他的手轻轻地抖动着,琴声像风轻轻吹动树叶,吹过去——紫金山上,大片的树林仿佛都被吹动。他侧着脸看着远处,眼里一丝泪光闪过。

  我在上海师范大学院墙的外面拉二胡。已经4岁的女儿在不远处一个人玩。忽然就想家了,想妻子去世前一直住的屋子,想不知道长得多高的大女儿,可是想到的,她的脸,总是扒着院门在哭,梦里也这样。手里拉着琴,心里堆着几年来的辛酸——“城管”的驱逐,小流氓的勒索,收容站的遣送,一样一样,在心里冒出来。可没有人能说,女儿才4岁,她不懂得。每天呆的,都是陌生的街头,看的是陌生的眼睛。我只是个流落街头的,卖唱的。

  我用力拉琴,我自己听自己琴的声音。我拉了《良宵》,拉《二泉映月》,拉《江河水》,拉《光明行》。“你在哪里学的?”我抬起头,一位老人和善地问我。“先是学校里学了音乐的基础,后来自己看书,边拉边学。”她和我谈音乐,谈二胡演奏家,我说到北京的赵寒阳、汪国潼,成都的蒋才如,南京的张锐、朱昌跃。

  “还有上海的闵惠芬闵老师……”我说。“嗯嗯。”她打断我,弯腰拉起蹲在我旁边的小女儿,掏出一卷钱,塞到她手中:“要让孩子读书。”她站起身,“沿着这条路上走下去,你的观众会比我们多。”她一转身,走了。

  我站起来,拎着琴,呆呆地看着她,她慢慢走着,一群行人涌过来,挡着我。她走了。

  她是不是闵惠芬老师,我不知道。可是,我记得她。我去了外滩。很多人跟我说,那儿人多。天黑下来,我把“三洋”台式录音机放在路边,这是我改装的音箱,接上线,正给二胡伊伊呀呀调音,有人过来,让我上车。

  我在上海收容遣送站关了20天。他们送我回去。一群人被送上火车,车厢两头都有看守,可还是有人从窗户跳下,跑了。火车开到安徽蚌埠,所有人都下车。我说不行,我家在山东,怎么把我放这里就算了。他们给我写个条子,让火车带我到徐州。

  站在徐州车站的站台上,天快亮了,小丫头直哭,她饿。我没有办法,身无分文,二胡的琴弦也被收容所的人弄断了,没法卖唱。

  站台上空空荡荡,有个穿着破棉袄的老人。老人弓着腰,吃力地背着绳子,拖一大捆废纸缓慢地往前走。

  他走过来。问我。我说了。老人解开棉袄,从怀里拿出一块饼:“孩子一定饿坏了。”饼拿出来,已经长毛。老人又塞进去:“我还有,还有,跟我来。”跟他去了。

  老人独自一个人生活,捡破烂,因为帮站台打扫卫生,站里的废纸可以给他。他带我去他的住处。

  老人拿了两个饼,孩子啃起来。他问我:“琴弦要多少钱一根?”“8块。”老人给我10块。

  背着孩子,坐在卖琴弦的店门口等天亮。我在云龙湖边上一个凉亭坐下来。天冷得厉害,要过年了。我使劲地拉琴。

  拉了整整两天,数数人们扔在桶里的零钱,有90多块。还了老人的钱,买了一瓶酒、5只熟鸡蛋,给他,让他过年。老人不要鸡蛋,塞给孩子。

  小丫头把鸡蛋抱得紧紧的,我们上了火车,又回上海。这一次,不去外滩。

  小丫头已经13岁,张金峰漂到昆明。卖唱的间隙,张金峰教女儿认字。白天看到路牌、店名,让她记着,晚上慢慢教。会认字了,再教她唐诗。有时还能找到小学生用过的课本。张金锋给女儿留下作业,留下够她一天吃的饭,让她呆在临时租住的小屋。女儿不会乱跑,用心做作业。就这样,她学完了小学的课程。

  张金锋在昆明停留了一年。孩子也喜欢这里,天天去看人家上学。张金锋终于给她找到学校,她可以不用跟他流落街头了。张金锋一个人上路。张金锋今年4月,到了南京。

  “孩子读初二了,在班上,总能考个第三第四。”“我要让她读大学。”“我供得起。”11年了,离开家乡已经11年。债务差不多还清了,可是债务耽误了大女儿的读书,当年9岁的孩子,已经20岁。她也去了外地,在一家饭店打工。

  “我对不起她。”大女儿失学,是张金锋最大的懊恼。如果不为女儿,他可能不会这样流浪。

  在外11年,我已经43岁,还是第一次,在拉琴的时候流泪。城东干道,南京报业大楼的前面有块空地。我在那里拉二胡。天没有全黑。

  她牵着个小女孩,一个5岁多的小女孩。她仔细地看着我摆在面前的,写着我的经历的帆布,看完了,她和孩子安安静静地听我拉琴,专心地一直站着。

  我在拉《二泉映月》。

  小女孩跑过来,把钱放在我的塑料桶里,又跑过来,又放。我忽然想起女儿,拉琴的手几乎要颤抖,我控制着,努力拉完这长长的曲子。

  人群慢慢散开,只剩下她和她的孩子。她又从钱包里拿出钱,放在桶里。她说:“你是个活得有尊严的男人。”

  她走了,小女孩拉着她的手一蹦一跳地跟着。我拉着琴,不能说话。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右手紧紧地握着弓,全身的力气都在这里,我拉着二胡,灯光照不到的脸上,满是眼泪。

  第二天,我又到这里,南京报业大楼的前面,整整一个晚上,我只拉一个曲子,我只拉《二泉映月》。

  这么多年来,每一天,在每一个城市,我从来都是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路上,小心翼翼地找一个可以坐下来的地方,小心地拉琴。随时准备有人来驱赶了,背了东西赶紧离去。每天面对的,是一双双陌生的眼睛,我不敢打量,不敢对视,我怕会读到太多,读懂太多。我是惊惶的,我流浪了11年,去了中国大部分的城市,我还是这样的怯生生。我躲在二胡的琴声里,当自己就是一个流落街头的流浪汉,是个靠着二胡胡口的江湖艺人。我偷偷地写书,偷偷地作曲,我不敢跟任何人讲——我也有梦。

  我有一把别人送的二胡,有一件新衣服,我藏着,从来不拿出来。我跟自己说,这要留着,有一天,如果到舞台上演出,就能派上用场了。

  张金锋又要走了,要一路往南,去昆明。在南京一呆也已经半年,要走了,心里很有些舍不得。

  “我觉得亲近。”离走还有段时间,张金锋向结识的南京朋友一个一个告别。然而心里总觉得有些空。

  他没吃早饭,一早去了新街口,找献血车。他献了二百毫升的血。

  “在南京,帮我的人太多,我回报不了。想来想去,只有献血。”

  “医生说我的血好,浓。”张金锋坐在租住的小屋的门前,抬头看看我,暗淡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微笑。午后的阳光被头顶的树叶筛下来,斑斑驳驳地打在他的脸上,黑黑的脸更显憔悴。

  他站起来送我。忽然一阵风,掀开他的头发,一些白发亮得扎眼。他站着,乱蓬蓬的长发被风向后刮起来,远远看过去,像一只大鸟在飞。本报记者 申赋渔 张培培

  (编辑 晓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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