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挂职副县长的西部民生手记（上）

　　这是发生在中国西部一个边远县城的真实记录：听说国土资源局要“垂直”管理，马上划走资金、调进人；煤矿职工患矽肺，不断要求补偿，政府居然要求不能鉴定为矽肺；经济发展速度未达标，领导要求统计局想办法，最终统计局因“立功”受奖……

　　前言

　　他是西部某省级机关的年轻干部，两年前，该省组织部选调他到某县挂职锻炼，任副县长，这使他“进入了中国基层政治经济运行机制的核心轨道”。郭语实是个诚实、正直的读书人，尽管自己在省级机关已有多年的工作经验，对社会现实也有不浅的认识，而且从理论上能做出自己的判断，但挂职后“从最基层深切感受和认识到某些政治经济运行的真实状况”，仍然给他深深的刺激，并带来良多思考。

　　初当副县长，郭语实经常要到各种场合讲话，讲话少不了大话、空话和套话。这使他每次都面临一次心灵的考验，一方面感到特别的虚伪，一方面又感到十分沉重。站在领导者的位置上，他内心会时时充满为人民谋福利的理想、冲动和情感，可面对现实他有时会感到无能为力。于是，在实际工作中他便选择了“尽力而为”。

　　毕竟是挂职，也毕竟只有两年，但郭语实在尽力而为的同时，出于一种责任感，拿起了自己的笔，每每于迎来送往、文山会海后的夜深人静时，将感触至深之事忠实纪录，这使人们才有可能窥见西部社会经济发展中面临的种种现实问题。

　　最近，郭语实终于完成了他一本书的初稿。在书中，郭语实有点像《皇帝新装》中第一个说真话的孩子，把潜在的、人们能想到大概却语焉不详的事实说了出来，恰如一把利刀，将基层的现状切出一个鲜活的面。在这个切面面前，真实显示出其力量的强大，读后，可能无语，但绝对不会无思。

　　下面，记者从他洋洋十多万言的手记式书稿中选取几篇，与大家一起分享一个西部挂职副县长真切而生动的感悟。在保证其中的事实部分准确无误外，编者对人名、地名等都作了技术处理。

　　听说国土资源局要上收

　　为了加强对土地资源的管理，国土资源部提出，要对国土资源部门在省以下实行垂直管理。文件下来，各级地方政府立即采取措施应对这一问题。

　　县长得知这一情况后，连夜召开会议决定：24小时之内把国土资源局的资金全部转移到市财政账户管理，防止本来由县上管理使用的资金被上级收走；加快征用土地，在两三天之内征用600亩土地备用，防止国土局上收后政府丧失土地支配权；给国土资源局调入县直其它部门的人员，减轻政府的压力。

　　第二天，国土资源局的资金很快被转移到了财政局的账户，调人的事也很容易就办了，但征用土地却出现了问题，原因是政府没有钱。怎么办？主管副县长立即召开会议，要求凡是需要土地的部门和单位立即把征地所需的资金交上来，即使不能全部交也要交一部分。

　　半个月后，传来确凿消息：国土资源局不上收了。各单位交给财政的土地征用费不退，调入国土局的人也出不来了。争取资金的“道道”

　　跑项目，要资金，首先要把各种报告准备好。报告要编造一些理由，有时候还要编得比较充分才行。到省上各单位汇报后，要请有关的处长、厅长甚至办事人员吃饭，有的吃了饭，事情就办成了，有的吃过了饭也不办事，有的当时记下了，过后忘得一干二净，你要时时追着问才行。

　　当然，光吃饭是不行的，重要的是得“送”。前些年送物的比较多，比如土特产，现在几乎没有了，要送就一次到位，送个几千元、几万元，这样事情才可能得到解决。有的人好说话，也可能是比较贪，假装推辞一下就收下了，有的连一句客气话都不会有，只要你送，他都会毫不犹豫的拿上。

　　县上某局为了争取资金，同一天由两个不同的领导带领，就同一个项目给省上某部门的同一个处长送过两次钱，每次把装钱的信封袋放在桌上，人家用手一拨拉，钱就进了他的办公桌抽屉。有的人可能是比较清廉，也可能是另有所图，或者还不谙时世，则干脆搭不上话，更别说送钱了。送不了钱，也就办不成事。

　　郭语实每次和县上分管领导到省城争取项目、资金，分管领导都要请很多要害部门的朋友出来吃饭联络感情，在各厅局办完事后他会带着部门干部去找朋友，或者找有些领导给自己办事，以便有人买单。分管领导通过这种方式结交了很多省城的朋友，也为自己办了不少的事情。供热的深层问题

　　城关小学一名教师要在元旦结婚，新房布置好了，但供热公司却因该楼部分住户拖欠取暖费而停止了供暖，年轻教师在多次与供热公司联系无果的情况下，一生气把电话打到了县委书记的办公室。县委书记对这位教师的做法十分生气，把教师臭骂一顿之后，又把县教育局长、校长以及这位年轻老师叫到办公室一顿臭骂，局长、校长、老师吓的战战兢兢，连连检讨。但年轻老师新房取暖的问题依然没有解决。

　　为什么这位教师为供暖去找县委书记呢？因为供热公司是政府投资兴办的事业单位，经理是县委任命的。现在供暖问题解决不了，找供热公司经理又不管用，只好去找县长或县委书记。

　　供热公司是完全可以市场化运作的，为什么非要由政府包下来呢？郭语实分析，这里面有一些深层次的原因：一是事业单位的改革没有真正的下大力气来推行，上面不动，下面很难动。二是供热公司作为事业单位，职工工资高，而且比企业有保障，职工本身不愿意改。三是县委、县政府有许多单位和住户（包括县上的领导）供暖都由供热公司无偿提供，县委、县政府本身就没有改革的积极性。长官意志与法律法规

　　配合教育工作会议，县上计划出台一个加强全县教育工作的决定。教育局提出了初稿，郭语实看了，觉得都是对《教育法》、《省征收教育费附加实施办法》以及中央、国务院、省委、省政府等上级一些规定的重申，没有提出更多新的东西，估计可以通过，就提交政府常务会议讨论。但讨论时仍然有很多实质性的条款没有获得通过。

　　法律、法规最具有权威性和强制力，地方各级党委、政府及其部门必须无条件执行。但在基层并非总是如此。

　　比如，《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法》和《省征收教育费附加实施办法》规定，教育费附加用于改善中小学教学设施和办学条件。县上每年征收教育费附加500多万元，但就是不按规定用在教育上，而是平衡了财政。教育部门为改变这种状况，只得请求县委、县政府出台一份文件重申有关规定，只有这样，才有可能使这些规定得到贯彻执行。

　　其实，在基层，下级党委、政府的文件规定往往大于上级党委、政府的文件规定。党中央、国务院的文件规定出台后，省一级党委、政府要出台文件重申和细化。省一级的文件规定出台后，市一级也要出台文件重申，最终基层执行的是县一级的文件规定。党委和政府的各级部门出台的文件也是如此，层层转发和重申后才有可能得到贯彻执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