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广芩
朋友们相约着去高陵，说那里秋色甚佳。
我是主妇，平日所关注多是红盐白米、菜蔬鲜鲤，每到一个地方，喜欢转的是农贸市场和小吃摊点，行为有些世俗，却很实际。以世俗的头脑搜寻对高陵秋色的记忆，竟一遍遍
地想到了鸡蛋，尽管秋色和鸡蛋风马牛不相及，差着十万八千里，我想，有此联系的大概不止我一人，许多情景我们至今记忆犹新。改革开放初期，常见高陵人蹬着自行车，成群结队地进到城里，在市场兜售他们的鸡蛋。很快，高陵的鸡蛋充盈了西安的市场，成为了品牌，以致你在市场上一问鸡蛋来源，十之八九产自高陵。久之，这些倒腾鸡蛋的乡亲也被人称作“导弹（倒蛋）部队”而誉满关中。后来，规模越搞越大，蛋筐换作了纸浆做的蛋托，自行车换作了汽车……成了大气候啦！
朋友们见我只对吃感兴趣，便投我所好，不再谈秋色，只说这个时候到高陵最好，吃的东西丰富着呢！我问怎的丰富，他们说有诗为证：
芹菜绿，酥梨黄，梨枣个个赛蜂糖。面粉白，干馍香，小磨香油飘四方。鸡肉肥，奶牛壮，狗娃猪蹄美名扬。冲着这些吃食，不能不去了。
高陵其实离西安挺近，往北，沿着一马平川的大路，半个多小时就到了。这儿没山，一抹儿的平原，平得让人只想伸开臂膀，将毯一样的土地揽入怀中。我们赶到何村，恰逢那里正在收获芹菜，成车成车的菜，从大棚拉上公路，运往四面八方。在崭新的村委会二层办公楼前，省农业厅颁发的无公害蔬菜生产基地的证书被制作成大型喷绘，格外醒目。村主任史安民告诉我，他们这里是西北最大的芹菜基地，有大棚4000多栋，最大的棚有10亩，棚里能跑拖拉机……我想象不出在塑料顶棚下开拖拉机的情景，这对我实在是太新鲜的事儿，老史就把我们领到楼顶上去眺望那棚，的确是很大，跟我小时候在北京中山公园看到的玻璃花房比，是大得没了边。一时我就很骄傲，为陕西关中有这样的大棚骄傲，咱们秦人种菜的气魄真是大得很呢。这气魄就连在这块地界上统一六国的秦始皇和很有名的汉武帝也远远不及。
站在塬上，回望西安在影影绰绰的寒烟中，秋风萧瑟，草木摇落，秋天在关中平原已经接近了尾声，我感到了浓重的寒意，可是就在这深秋的时候，在这衰草寒霜的凄冷中，芹菜竟大批大批翠绿鲜活地在棚里种出来了！揣着好心情的农民们将菜收割下来，把它们在汽车上码成了花，一律地叶朝里，根朝外，透着那么精神，那么齐整。一车车菜小山一样晃晃悠悠驶出菜地，供给着西安，供给着全国各地。我问下一茬棚里种什么，老史说，快过年了，得准备豆角、辣椒、西红柿……老史说得很轻松，好像现在正是艳阳高照的初夏，他们种什么就能收什么。在何村冬季能种出黄瓜，在深秋能生出嫩韭，棚子里的菜，寒暑不能移，岁月不能败，收获将四季的痕迹抹得精光，说是人胜不了天，可在高陵大棚，人怎的就胜了天！社会上流传着一句笑话：“小姐们”把辈份搞乱了，大棚菜把季节搞乱了，说是玩笑，细想却有点儿意思。我在这儿不想说小姐，那毕竟和我们居家过日子有段距离，只是这大棚菜，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我想起了六十年代初，那时候正值三年自然灾害，家里让我去买年货，我在菜市场买了两个青西红柿，想的是有大半年没尝过这东西了。回到家，挨了母亲的训斥，母亲说那两个青坷愣是暖棚里长的，逆时勃流，长不好是肯定的，注定不会好吃。为这两个冬季产出的西红柿，母亲抹了眼泪，因为它几乎花去了我们近小半个月的生活费……从此我对棚里的菜没了好印象。上年纪的人大多记得冬季饭桌上菜肴的单调，除了萝卜白菜，还是萝卜白菜。每年秋季储存冬菜成为各户的大事，白菜萝卜是我们渡过漫长冬日的忠实伴侣。平民百姓的饭桌上，严寒季节能出现一条小嫩黄瓜，那是极顶的奢侈，是不敢想像的天方夜谭。可是，这奢侈在今天却成了平常，没有谁再为四时常鲜的菜蔬而惊异，也没有哪个孩子在春节为买了两个西红柿而让母亲掉眼泪，当然更没了冬季贮菜的动员。
从高陵回来，对塬上的碧云黄花、丹枫孤塔印象仍是不深，头脑所充盈者，除了鸡蛋又增添了大棚菜，这对老百姓是最实惠的东西，它使我们的生活质量跨进了一大步，它使我们的日子变得舒展而丰富。因了大棚菜，我为西安市民的菜篮子而庆幸，更何况这大棚就在我们的北面，在不远的高陵。
叶广芩著名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西安市文联副主席，西安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周至县委副书记。主要作品有家族题材小说《本是同根生》、《黄莲厚朴》，长篇小说《采桑子》、纪实文学《没有日记的罗敷河》、《琢玉记》、《老县城》等，多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作品曾分获鲁迅文学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奖及省市多项奖励，荣获西安市有突出贡献专家，省“德艺双馨”文艺工作者等荣誉称号，系陕西省人大代表，西安市政协委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