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戒毒：技术与伦理缺位的怪胎

　　新快报记者姜永涛／文深读指引

　　11月2日，卫生部要求戒毒手术不得以临床服务项目向毒品依赖者提供，只能作为科研存在，不过，有医院继续以科研为名行手术之实，所以隔了仅仅一天，卫生部在11月4日再度发文，称科研病例人数已经足够多，禁止任何单位以任何理由开展戒毒手术。

　　至此，曾受热捧的戒毒手术在国内暂时画上了句号。如果说是名利促使戒毒手术提前上台，那么，伦理和技术上的缺陷则是让戒毒手术叫停的直接原因。

　　门槛不高引发热潮

　　吸食毒品难以自拔是不争的事实，因此，戒毒，几乎成了每个吸毒者生命的全部，目前，我国吸毒者复吸的比例在90%以上，戒毒者戒了再吸，吸了再戒，往复循环，无穷无尽。所以，当手术戒毒宣称能大大降低复吸率时，它没有理由不受到追捧。

　　今年2月开始，开颅手术戒毒和广东三九脑科医院的名字一起开始在神州大地传播，接着，四川、黑龙江、河南、江苏等地先后有20多家医院也开展手术戒毒项目，媒体也纷纷以醒目标题进行了报道。短短半年多的时间里，全国手术数目急剧上升到500例左右。

　　广州军区微创神经外科中心主任梁军潮教授在国内微创神经外科界一直享有盛名，他一直也关注国内戒毒手术领域的发展。他介绍，戒毒手术实际上是一种脑部立体定向手术。通过观察病人使用毒品后的表现再加上仪器检查，可以计算出脑部对毒品有反应的部位，毁掉这个部位即可起到戒毒效果。

　　设备方面，一般大医院都有的核磁共振检查（MR）即可满足要求，之前国内开展手术的医院绝大多数都是这样做的。记者在网上查询国内所有开展戒毒手术的医院信息得知，目前只有广东三九脑科医院和成都军区总医院在戒毒手术中利用脑磁图设备，其他的均是采用普通设备（MR）。个案

　　手术效果仅维持了一个月

　　早在戒毒手术声名鹊起之前，黄丁其（化名）就接受了戒毒手术，然而，手术却没有让他从毒瘾的苦海中解脱。“吸毒当时就能觉得一阵暖流从脚底向全身蔓延，过了半个小时后，人会和所睡的床一起飘在空中，地球也飘在身边，好像可以一手抓过来。这时用手抚摸身体任何一个部位都会产生比性快感强烈几十倍的舒服感觉。然而，当没有毒品时，头痛欲裂、万箭穿心都无法形容当时痛苦的感觉。无数只毒虫窜在骨骼里，即使全身撕裂、粉碎、爆炸都无法解脱那种痛苦，唯有去寻求毒品。”

　　2002年7月，他终于筹足了3万元到广州某军区医院接受了戒毒手术，已经被毒瘾折磨了9年的他对这次手术期望值很高。令他欣喜的是，手术后的确“也不怎么想那东西了”，虽然经常有些头痛。

　　然而，仅仅过了一个月，他的毒瘾又犯了……今年7月26日，他来到广州白云自愿戒毒中心接受了药物戒毒，记者看到，病历上写着“毒品依赖症状明显”，诊断为“海洛因依赖症”。

　　8月9日，黄丁其出院，“我们中心治疗戒毒的复吸率约为80%，他以后很可能还会继续吸毒。”门诊部主任叶敏书说。技术问题

　　手术消灭毒品反应区域太危险

　　“我们的设备和技术条件也可以开展戒毒手术，但是，我们觉得这项手术并不成熟，所以一直没做。”梁军潮教授说。

　　在普通人听起来，戒毒手术似乎并不那么难而且应该效果很好，但是，专家们却认为手术漏洞百出。

　　张希范院长介绍，广州白云自愿戒毒中心戒毒治疗采用药物方法，每个月的病人数接近200人，“无论在病人数目还是治疗手段，我们都堪称实力强大，因此，许多戒毒科研项目都离不开我们的参与。当时我们拒绝了与三九脑科医院进行手术戒毒的合作。”

　　张院长说，去年年底，广东三九脑科医院一位专家和白云自愿戒毒中心协商合作开展戒毒手术事宜，当初的计划是白云自愿戒毒中心提供病人来源，三九脑科医院做手术。合作开始之前选了10个病人，用三九脑科医院的脑磁图检查确定脑中记忆毒瘾的部位。检查发现，病人脑中对毒品起反应的部位最大的达到1立方厘米，小的也有0.5-0.8立方厘米，“脑中对毒品反应的区域太大了，如果用手术方法消灭这些部位太危险了。”张院长说。

　　其实，自从上世纪50年代就开始将脑科手术用于多种方法无效后的狂躁型精神疾病治疗，不过，由于这种方法容易造成智力低下、癫痫发作等并发症，“最严重的后果则是将狂躁型精神病转化为抑郁型精神病，病人由原来的躁动、多动、打骂阳性症状，变成冷漠、无语、不懂等阴性症状，这样就特别容易发生自杀。”张说，当初白云自愿戒毒中心拒绝合作的原因即在于此。伦理问题

　　手术可能改变人的本质

　　“什么才是人？”一位接受记者采访的专家提了这样一个终极问题。除了技术难题以外，戒毒手术面临的伦理学难题至少目前是无法解决的。手术通过破坏脑部组织使吸毒者忘记毒品而起效，但是，这一方法时刻有可能会改变人的本质。

　　张希范院长说，“毒瘾形成的部位同时主管食欲和性欲，手术不可能将其全部破坏。要是人完全没有了食欲怎么活下去？”

　　“人脑功能和结构非常复杂，一点点改变可能会导致人的情感、性格、记忆、精神状态发生改变。”梁军潮教授举例说，他们经常接到一些出现精神病症状或者性格改变的脑部肿瘤病人，原因就是肿瘤改变了脑部结构，而通过手术，病人的精神可以恢复正常。

　　自誉为高级动物的人，与动物区别最核心的不同当是人具有所谓的高级情感，如认知、记忆、喜欢、仇恨等等。可是，戒毒手术恰恰可能改变人的本质。如果消灭的是认知，他会和以前害他吸毒的人情同手足；如果改变的是记忆，他会把父母的恩情抛之脑后；如果改变的是喜好，他有可能会不再爱自己的妻子……然而，当吸毒者本人和家属被毒瘾逼迫得走投无路时，这些因素似乎不必去考虑，“只要能戒毒，什么都能做”，这是许多戒毒者和家人的信念。

　　“可以作为一个方法研究。不过，遵循医学伦理学的原则，进行手术前，必须与接受手术者进行充分地告知并获得知情同意。”广州中医药大学心理学专家丘鸿钟教授说，“毕竟，这是一个可能牺牲很大的方法。”专家论证

　　不可以作为临床应用

　　广东省卫生厅廖新波副厅长在国内最早组织专家对手术戒毒进行论证，并在6月15日下发了《关于立即停止开展脑科手术戒毒业务的通知》，在国内这是政府部门首次叫停戒毒手术，不过，三九脑科医院并未收手，而是在向卫生部申诉的同时继续开展手术。

　　廖副厅长说，今年6月11日省厅专门就戒毒手术召开了省内专家讨论会，绝大多数专家认为不可以作为临床应用，原因很明确：

　　———手术戒毒的原因和原理不明确，国际研究超过30年仍没有结论；

　　———靶细胞小难以定位；

　　———手术是毁损性的而不可逆转；

　　———没有可靠的专家结论报告（根本没有阶段性总结）。

　　据了解，世界上最早开展手术戒毒治疗的俄罗斯，目前将手术戒毒作为一种科研项目存在，只在国内一两家医院有限制地开展此项手术。国内已经将手术戒毒全部禁止，从研究已经做过的500例左右手术戒毒病人到得出此方法是否适用于临床，至少要5年左右。

　　针对此前广东三九脑科医院曾经以科研为名坚持继续开展戒毒手术的事件，廖副厅长明确指出这属于违规行为。“科研不能在人体做大量的‘实验’，实际上他们已经作为临床业务来开展了，如：广告、医院业务介绍册子。”

　　毒瘾形成因素复杂

　　手术不能一劳永逸

　　丘鸿钟教授认为，毒瘾的形成并不单纯是一个身体依赖的问题，与社会、家庭、环境关系密切。“如果一个人戒毒后生活一直空虚没有目标，家人和朋友都唾弃他，他依然和吸毒者保持密切联系，很容易得到毒品，你怎么可能叫他不再吸毒？”

　　而南方医科大学（原第一军医大学）中医系药理药化教研室莫志贤副教授则从最新科研的角度进行了解释。莫教授从事药物戒毒研究已经十几年，其研制的“清风胶囊”已经完成最后一期临床试验，结果显示，这是目前唯一一个不含毒品替代品就能将毒瘾在短期内（一般为7天）戒断的药物（毒品替代成分如西药美沙酮和中药洋金花类，可以使病人逐渐离开毒品但会产生幻觉等副作用）。

　　莫教授告诉记者，学术界20多年以来一度将毒瘾与阿片受体联系起来，但一直没有研究出什么成果，后来证明，毒瘾形成非常复杂，与多种因素有关，如钙离子通道、多巴胺递质等，而在部位上，则不仅存在于脑皮质，还存在于皮质下、脑干、小脑、下丘脑，这些部位直接关系到人是否能够存活以及内分泌、平衡等功能，如脑干主管呼吸和心跳，目前不可能进行手术，而“仅仅毁灭一个部位就将毒瘾戒断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广州中医药大学心理学专家丘鸿钟教授的话应该可以作为一个总结：“毒瘾的形成是社会、家庭、环境多方面因素的影响，不太可能通过手术一劳永逸地将其戒掉。”（紫／编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