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春秋：向天而歌（下）

　　中广网北京12月23日消息（记者冯会玲）左权盲人宣传队在1938年成立的时候叫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这之前，大多数的太行盲艺人都是形单影只地走村串巷，算卦、卖艺，养家糊口，是后来的抗日民主政府让盲艺人们有了自己的组织。

　　田青：因为他是盲人，所以他没有我们这些演员，职业演员的那种所谓和观众交流啊，眼神啊，微笑啊，他什么都没有。他也不看观众，他也不知道你坐在哪里，他就是直抒胸

臆，他就是唱自己心里的事。那真是向天而歌。他从形式是向天而歌，因为他是盲人，习惯性的动作，他唱歌头是扬着的，就是冲着天唱，给我的感觉是你观众注意不注意，鼓掌不鼓掌，你高兴不高兴，他不考虑，他就是唱。

　　刘红权唱：正月里梅花开，花开它人人爱，光棍我有心采一枝，拿回家去没有人爱。

　　田青：因为盲人他们自己都是光棍，《光棍苦》他唱12个月，正月里怎么样，二月里怎么样，一直唱12个月，就是在不同的季节里不同的状态下，光棍的困难。语言特别地质朴，都是老百姓自己的土话，他们自己又都有亲身经历，所以一下子就把你抓住，就让你打动。你就感觉到，一代又一代盲人或者是光棍的苦难都在他们歌声里出来了。田青：他真是不经意地就把你打动了。当时我们听的时候，很没出息地，眼泪就哗哗地止不住地流。在艺术里流眼泪是一种享受，是一种很大的享受。

　　跟中国艺术研究院的田青一样，刘红权唱的《光棍苦》是左权的乡亲们最喜欢的，每到一个村，一定都得唱。一年两次，唱了不知道多少年，唱词连村民们都快背熟了，可每次听红权唱，大家都总会跟着唏嘘感慨一番光棍的难。

　　红权唱：三月里是清明，家家户户去上坟，有老婆的儿女们跟的一群群，光棍我是独一人。有老婆的上坟是一群群，光棍一看哭得泪淋淋。

　　我曾经很好奇地问红权好几次，你的《光棍苦》为什么总唱得人那么心痛？红权笑了笑说可能因为我是个光棍，又是个盲人吧。

　　刘红权的母亲就是个盲人，生下四个男孩只有红权看不见。红权十岁就到太原盲校读书，读了十年。他一直想回去跟盲宣队走，可父亲没让，说游走的日子太苦了。于是红权就在太原有了一份收入不错的按摩工作，而且还找了一个和自己很合得来的盲姑娘。本来红权可以有自己的小家，可一切在父亲95去世后发生改变。红权辞了工作，和心爱的盲姑娘分了手，跟着盲宣队开始了近乎流浪的生活。他说，在盲宣队的生活很自由，他能做他喜欢做的事情，虽然辛苦一个月他只能拿到200多块钱。35岁的刘红权进盲宣队不到十年，但很快就成了队里的主唱。

　　听红权唱完歌，乡亲们总会有些近乎奢侈地把红权夸一顿。那天采访，我听一位大妈感慨：真是行行出状元，你看人家红权，唱甚都好听。

　　红权唱：冬天短，夏天长，夏天没有冬天凉；金銮殿上有皇上，皇上的老婆是娘娘。有眼人比俺盲人好，活着总比死了强。我句句说的是大实话，我爹的老婆我叫妈妈。

　　不管是各种弦乐器，还是左权的琴书，山西的晋剧，无论是拉还是唱，红权总能带着你走进那个让你忍不住心痛或快乐的音乐世界。宣传队里红权算是最“富有”的一个，他有手机，印了名片，做了只有他懂的电话本，甚至还有了MP3，能够很自如地操作DVD机。我跟他开玩笑说：红权，你看你现在富有得跟健全人都一样了，还缺什么呀？红权回答我：就缺双眼睛了。我再无话可说，只是想起了曾经和红权的一段对话。

　　记者：如果给你三天光明，你想做什么？

　　红权：我想把我没见过的东西都看一看。021我什么都想看，但什么都看不见了

　　记者：你最想看什么？

　　红权：我想看我自己长什么样。

　　记者：为什么这个这么迫切呢？

　　红权：因为我连自己都不认识，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

　　跟红权不同，盲宣队的另一名主唱张林庆曾经见到过自己的模样。跟队长王玉忠一样，都是在农业学大寨的时候开山炸石，被雷管炸坏了眼睛，炸掉了半个胳膊。

　　记者：当你醒来的时候发现变成一个残疾人了，看不见了，那你想过以后的生活吗？

　　林庆：当时我就想我就活不了了，哎呀每天哭…哎呀那个时候，没法说…可是街坊邻居都劝我，虽然是残废了，但是心没有残废，眼睛看不见了，但是心还能看见。所以说要继续活下去，给你找一个生活的路子，你可以走，我这就进入了盲人宣传队。

　　张林庆和李永兵唱：手表开花胳膊上戴，十八上想你到现在；石榴开花嘴嘴红，十六上想你哥哥呀到如今；

　　田青：我第一次听到“手表开花胳膊上戴，十八岁想你到现在”的时候我就笑了，我想起冯梦龙说过的一句话，冯梦龙就是编辑过《三言两拍》的文人，他说“真诗只在民间”。真是这样，他们所唱的这一切是我们这些专业的音乐家，专业的文学家写不出来的。

　　林庆唱：麻油灯开花一点点明，小酒盅量米哥哥呀不嫌你穷。

　　田青：因为他们的确还有传承文化的作用，他们唱的这些古老的东西在城市里已经没有了。23轨我们不是有意识地挽救它，传承这个文化是他们的一种宿命啊！他就生活在偏远的地方，他还没有机会接触到这些主流的文化，所以这些已经在大城市里消失了的文化偶然地在他这里保存下来了，而且他们也靠这个谋生。

　　开花调是山西左权特有的一种地方曲调，在唱词里，世间万物都能开花，而且开得你心服口服。朋友们刚才听到的这段张林庆和李永兵对唱的开花调是盲宣队在中央音乐学院演唱的，假扮女声的就是张林庆，田青评价说他有着很委婉的小嗓。可到左权采访的时候，却没有见到他跟大家在一起。原来早在今年的3月，盲宣队到一个村子演出，张林庆早早起来在准备上厕所的时候，因为不熟悉路况，跌进了近两层楼高的山崖，摔得脊椎骨移位，在姐姐家养伤。

　　记者：林庆

　　外甥女：舅舅

　　林庆：哎。

　　记者：一个人在家看家呢？

　　林庆：人家都打麦子，忙哩，顾不上我。我这腰好多了，能够好起来，90多天了，快100天了。在家是身体上舒服，也不经风吹，也不经日晒，也不经雨淋，可是这思想上不行，思想在家躺得不是滋味。跟人家下乡红火，你说长我说短，呵呵……你说着我笑着，觉得还挺乐观

　　记者：可是你们的生活那么苦啊？

　　林庆：也不觉得苦。现在就是觉得能够生活下去就不错了。你说老靠别人，也不是个道理呀？你说你靠谁能行？弟兄们吧，人常说：树大分叉，儿大分家。分开家就是个人过个人。靠人家也靠不上，人家娶了媳妇有了小孩，就自己过自己了。可是靠姐姐，也不是旁人，但是老在姐姐家住也不是个道理呀？古人说，姐姐姊妹两家人，各人有了顾个人。常在姐姐家住也不是个事啊？哎呀我一直在想，要想生活必须我自己，独立生活，自力更生，自己靠自己挣上钱，能生活了。

　　双明：红权，过来了吗？走到哪里了？

　　红权：过来了

　　双明：来了，红权进来了

　　记者：能听出来？

　　玉文：快来快来，冯记者来了

　　记者：歌里面唱到：下辈子要睁开眼，看看这圪梁和沟，是不是大家都有这样的心愿？

　　红权：都是这样的心愿，他们也都想睁开眼

　　玉文：下辈子转成驴也要睁眼

　　记者：眼睛睁得比人眼还要大

　　哈哈……

　　53岁的陈玉文总会冷不丁冒出一句让人忍俊不禁的话，有人说他是盲宣队的秀才。说到下辈子，他说就是变成驴也要睁开眼。

　　红权：不是每一个人都快乐，他们每一个人在这里随便聊天随便开玩笑的时候就把那些烦恼的事情抛走了，不想那些事，是一时的快乐。但是到晚上睡觉以后就想，以后怎么办？你问他们，他们肯定在想。

　　记者：个人想个人的事，那双明会想什么？

　　双明：现在想这个艺术学不会，以后的事就不能想，想以后就没法活，活不下去

　　34岁的刘双明因为得了贫血性视神经萎缩，2002年刚刚加入盲宣队，和队里的王树伟一样，是浓眉大眼的那种帅气。他曾经是家里的顶梁柱，可是眼睛的失明让他和妻子离了婚，从此开始了艰难跋涉的生活。因为很难一下子适应眼前一片漆黑的日子，刚进队的时候，双明说的最多的就是三个字：没法活。常常是话没说完，衣服袖子上就已经擦满泪水。

　　记者：我觉得我跟很多记者一样，都觉得你的脸上写着心事特别重的感觉

　　双明：是，我比他们想得比较多，我的烦恼比他们多

　　记者：多在哪儿呢？

　　双明：象他们没有家庭生活那些了，没有那些心理顾虑，象我以前成过家，现在又没有家，以前有眼的时候干过的事一直在脑海里出现，黑夜做梦也是有眼时候干的事

　　记者：就是孩子啊老婆啊。你想忘都忘不了。

　　双明和队里的王树伟一样，对别人对他们的任何一点帮助都记在心上。双明说这辈子欠的人情太多了，要是有来生，一定好好报答。

　　记者：老三，几点了？

　　电子表声：现在时刻晚上10：43。

　　红权：再唱一个算

　　村民：算？一年才来一次。再来一个吧，圆满圆满。不要收摊，都不要走，都在这等。去年没来，死活再唱一个。

　　去年因为非典，好多村都没有去演出。再次见到盲宣队，村民们有些贪婪地想多听几段。甚至还有人忍不住冲队员们喊：不怪我们爱听，怨你们唱得太好听。尽管走了一天盲艺人们都很累了，可盛情难却，一阵吆喝过后，队员们还是加唱了三首左权民歌。歌一唱完，队里的陈玉文赶紧宣告：演出结束。

　　记者：老三，现在几点？

　　电子表：现在时刻晚上11点10分来源：中国广播网 责编：张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