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树恋

　　齐越

　　深秋到来时，那一片树林，闪烁着成熟到极致的红，包裹着清澈见底的水的内核，温暖而宁静。那灼灼燃烧的树叶究竟叫什么名字，至今也不知道，但它那种义无反顾燃烧生命的灿烂，那像极了欲要飞翔的舞姿，那表面的静止下内心扭结的活力与激情，使我相信它有一颗温柔、执著而神秘的灵魂。

　　我还相信它在恋爱，它肯定在恋爱。它和谁在恋爱呢？林梢笼着淡淡的蓝色，那一层若有若无的蓝好像在缓缓地流动。远处有一个小小的湖泊，映在水中的树丛如苍苍蒹葭，虚实相映。湖上生烟，同明媚的阳光一道点缀着林子。人也许意识不到这里发生了多么美好的事情，不知道幸福的树们在热烈地恋爱。

　　幸福的树们伸长手臂，张开坦荡的手指，迎接和拥抱着它们的恋人。从春天开始，树和鸟就相恋了。在树的梢间，鸟儿扑簌簌飞来，和树约会。鸟儿灵动而又弱小，树憨拙而又强壮。鸟儿在天空盘旋，那优美而曲折的轨迹，是树一生的梦想。树不拥有鸟儿的自由与轻盈，这是树的痛苦与绝望。树对鸟的爱恋，因此来得深沉。而鸟对树的爱恋，则源于风霜雨雪。树在暴虐的风霜雨雪中伸过手臂，将翅膀濡湿的小小鸟儿紧紧收揽入怀。在树温暖的怀里，鸟懂得什么叫可靠与安全。

　　鸟在树上搭起了鸟窝。鸟窝是鸟树恋的象征与信物。鸟窝挂在树的指间，树握住了一颗扑扑跳动的心。几乎每一棵树都有一个鸟窝，每一棵树都会因此而骄傲。鸟儿扑簌簌飞来，吱吱吱——和树尽情私语。热恋中的鸟儿会唱特别好听的歌。有一次我专心听一只鸟儿唱，音韵奇特而整齐，音律却变幻多姿，极是含情达意。鸟儿那小小的活泼的脑袋，目光炯炯的圆眼睛，流泻着机智的灵光。鸟对树说些什么唱些什么呢？情侣的喃喃，夫妻的依依，母子的切切，总之鸟有足够的语言。别看鸟充满了憨气，惟其憨气，才显出灵性。

　　鸟窝像一个古老的童话，在新鲜得散发出浓郁潮气的树枝上，展露着鸟树之恋果熟蒂落的爱情。林中有雾一般柔和的阳光，照着鸟与树温热的盟约与誓言。那真是动人心弦。

　　鸟窝往往筑在离树梢很近的地方，那儿接近树的怀抱。树梢那儿的树枝很细，那些细长的枝条，有些还没有长出密密的绿叶。鸟在这些细长的枝条上，创造出远离尘世的极为精致的住所，实在是一种卓绝的生命奇观。惟有恋情的支撑，才使它们欢快地劳作，机敏地创造，不惧怕从高处摔下来的危险。鸟在树枝上跳上跳下，它们吻遍了那些坦荡而深情地伸展开来的树的手臂。

　　阳光是爱情的保护神，她将鸟与树的爱情轻轻地揽在怀里。风有时却会发怒，发怒的风摧毁爱情。有一个突然刮风的晚上，气流变得乖戾而阴沉，厚厚地凝在那里，似乎要凝成冰，空气中仿佛有雪花，然后就刮起了风。风卷动着尖利的沙粒从远方呼啸而来，咆哮着从我的窗前刮过，仿佛要摧毁一切。窗玻璃“哐啷哐啷”地响着，震动着。我站起来，走到窗前，想把窗拴牢一点。这时我看到了窗外不远处的那棵槐树，那槐树并不粗壮，树梢上有一个鸟窝。当风刮来时，那树深深地弯下腰去，然后又直直地挺起来，再弯下去，再挺起来。树梢上的鸟窝紧紧抱着树，或是树紧紧搂住鸟窝，一起升降起伏。这鸟窝就像长在树上的一颗黑色的果实，不管风怎样怒气冲冲地企图把它从树上掀下来，它就是牢牢地和树粘在一起。树与鸟窝一道在风中起舞。树的叶子不断地脱落下来，但它紧紧抱住鸟窝，它似乎借助鸟的翅膀，作一次飞翔的尝试。我的心变得开阔起来，我真切地感受到了鸟与树的恋情，如此坚定深厚，这种恋情也许远在人类的时空之外，人类也许永远也无法抵达。

　　当然，我也看见过树上空空的鸟窝。鸟飞走了，没有回来。树在等着，苦苦地等着。树仍然张开双臂紧紧搂着空空的鸟窝，呼唤着不归的情人。或者说，树紧紧搂住赤裸的自己，那是一种追寻，一种呼叫，一种无奈，一种企求，一种愿望，一种激情的表达。

　　那个狂风呼啸的夜晚之后，很久，我的内心都有一种愿望，我渴望在看到树的同时看到鸟窝。鸟窝安详地悬挂在树梢上，鲜明地显现在明媚的天空的背景下，我喜欢那样的景象。鸟在树梢上悠然地踱着步，或者鸣叫着飞起来，鸟的眼睛清亮得透明，像是叶尖上的清露。鸟在歌唱，清脆、婉转、嘹亮、圆润的鸟鸣，使四周的一切都有了生气。树在微笑，它们瘦骨嶙峋的肢体在舞动着，树在灵魂深处呐喊，把自己一生的夙愿烂漫成灿烂的金黄，鸟翘起了长长的尾巴，树痴情的目光给它的羽毛镀上金晃晃的光芒。

　　鸟树恋就是这样。也许具体的细节我们无从得知，所有的细节都隐藏在风中，显露出的是最本质的情感。树提供了骨骼，鸟提供了血液，鸟窝是双方身体的铸造，是鸟树恋的信物。

　　鸟筑巢是一个缓慢而充实的过程，鸟筑巢时，树总在舞蹈。站在原野上，我看见树们簇拥着一个又一个坚硬的鸟窝，整齐地排列开去，像一长串抒情的句点，也像一个个含蓄的省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