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阜阳“毒奶粉”受害家庭回访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2月08日10:55 时代人物周报

  他们的年关

  -本报记者刘俊发自安徽阜阳

  年关岁末,安徽阜阳火车站人山人海,出站口挂着一条长长的横幅,写着“欢迎在外辛劳一年的父老乡亲回家过年” 。这里是中国民工潮的五大源头之一,拎着大包小包的返
乡民工们,急匆匆地奔向那个属于自己的港湾。

  然而,有些人却有家难回,有些人即便在家,心也无法安宁。如果不是因为黑心的奶粉,他们本来可以过一个安和的 年,带着孩子一起走亲戚串串门。可是现在,他们有的正眼睁睁地看着孩子等待死亡而无能为力,有的还在失去爱子的痛苦中 挣扎,有的还在为孩子下个月的奶粉钱发愁。

  2005年初,“毒奶粉事件”在生产商、经销商分别被判入狱后落下帷幕,此前,阜阳当地的十多名官员也因此被 摘下了乌纱帽。可是这一切并不能为受害的家庭找回快乐,骨肉的离去和或许要伴随孩子一生的病痛给这些家庭造成的创伤, 并非奸商入狱或官员下台就能够抚平的。

  一辈子都没受过这种罪

  1月24日,农历腊月十五,天阴沉沉的。曾沃村热闹非凡,多数村民选择在这一天去镇上购买年货,到处都是一派 喜庆的景象。

  王小芹掀开锅盖,用勺子在锅里搅了两下,这时儿子强强哭了。她迅速把锅盖盖上,一瘸一拐地向卧室走去。“乖, 乖,不哭,不哭。”王小芹一边说,一边把强强从床上抱起来搂在怀里,轻轻地晃动着。

  摸了摸孩子硕大的脑袋,王小芹伤心起来。往年的这个时候,她都会像小孩儿一样兴奋,由于身体残疾,自己不能和 丈夫一块儿外出打工,春节是除了农忙之外和丈夫在一起最长的一段时间,虽然家里不是很富裕,但一家人团圆的日子总是幸 福的。

  但是今年,丈夫没有回来,家里什么都还没买。她的丈夫是两个月前才出去打工的,那时候,他们刚带强强从西安脑 积水医院看病回来。为给孩子看病,家里凡是值点钱的东西都卖了,还欠下了一万多块钱的债。

  临别前,丈夫说今年过年就不回来了,到时候会把钱寄回来。“他知道从西安带回的药到春节就快用完了。”王小芹 拿出还剩下的两种尚未开封的药,“瓶装的药膏是涂在头上消肿的,盒装的是用来内服排除积水的,合起来得500块。”

  对于丈夫能不能把二月份一千多块的药费赚回来,王小芹还是有些担心:“他一天只能挣三、四十块钱,还不一定天 天有活干,自己还得开销,剩得了这么多钱吗?”

  因为没钱,自打去年11月下旬从西安回来之后,强强就没再去医院治疗过,头看上去还是那么大,差不多是正常儿 童的两倍。透过薄薄的头皮,可以清晰地看到头骨的纹路。

  虽然已经一岁零三个月了,强强却还不会走路,不会说话,“听医生说,他脑袋里的积水太多,可能压坏了控制走路 的神经。”不过,惟一令王小芹感到欣慰的是,小家伙现在身体恢复得不错,“饭量可不小,一般能吃一小碗。”

  在记者身旁,强强坐在爷爷的腿上,不时伸手要去抓爷爷的脸,两只小手在空中舞来舞去,活蹦乱跳的。

  “他现在调皮的很。”王小芹说完,拿出一张去年4月份给强强拍的照片,那时他们刚从南京回到县里,强强面色腊 黄,目光呆滞,全身浮肿。

  强强很少再像过去那样又哭又闹了,但脑袋仍一直往后仰,眼睛也不能正视前方,眼珠往上翻。医生告诉王小芹,如 果积水不能尽快从脑中排出,强强可能活不长。

  其实,在县里打电话让王小芹把儿子从南京带回来之前,她和丈夫曾有过把强强送到孤儿院的念头。“孩子情况一天 比一天严重,我们又没钱治了,就想让他讨一条活命,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掉。”

  回想当初,王小芹感到既高兴又痛心,高兴的是孩子因此失而复得;痛心的是,县医院只给强强免费治疗了10多天 ,就把他们赶了出来,后来他们不得不拿着县里给的3000块钱到北京求医、上访。“早知道他们后来会那样对我们,还不 如丢到孤儿院的好。”

  “如果现在再让你把孩子送到孤儿院的话,还舍得吗?”

  王小芹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一个劲儿地摇头:“舍不得,舍不得,他有的时候都会喊爸爸妈妈了。”

  在跟记者聊天过程中,王小芹不止一次失声痛哭,她始终把头埋得低低的,念叨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命苦,没办法” 。她回忆起孩子出生时的快乐,心想家里终于有个男孩,可以和别的亲戚相比了。“早知道他现在这样,还不如不生他的好。 ”

  她恨黑心的商人,但更埋怨她自己。当初,为了躲避计划生育罚款,出生才两天就把强强送到姑姑家养,没有自己奶 孩子。“要是孩子在家里,可能就没事了。”

  王小芹说,只要一有钱,她还想继续为儿子治病,还想继续上访。虽然镇上的人威胁她说,如果再告就给她结扎,但 她却看得很开,似乎什么都不害怕,“结扎就结扎吧,自己命不好,反正也不想要了。”

  残缺的团圆

  刚下过一场小雨,通往张军家的小路泥泞不堪。记者见到他的当天,他本来要去法院找法官的,由于被告判了刑,当 初庭外和解的6万元赔偿金也就没了下文,法院让他举证被告的财产,可张军连被告家住哪儿都不知道。

  早在两天前,记者就开始联系张军,但他手机停机了。电话打到镇上,镇上说没有王庄这个村,打到村里,村里说没 这个人。张军说,因为接受的采访太多,他被镇里给“封杀”了。

  张军家的房子挺大,里外三间,但却显得有些空荡。其他房间的门都开着,只有西边的门关得很紧,需要用力才能把 它推开。在一个靠着墙壁的桌子上,50多个空的奶粉盒堆得跟小山似的,一旁还有一个可以自由摇摆的小木床,上面布满了 灰尘和蜘蛛网。女儿荣荣走了一年多了,房间里仍然“到处都是她的影子”。荣荣走后没几天,陈军和妻子就搬到东房去住了 。

  结婚6年才有了这个孩子,在荣荣离开后的一段日子里,张军的妻子几乎天天以泪洗面,曾经哭得晕死过去好几次, 身体本来就很虚弱的她从此一病不起。“到现在,她还在吃着药,头发也掉得差不多了。”

  张军一般不愿意讲有关荣荣的事。“不能提,一提就想哭。”说着说着,他就把脸转了过去,生怕记者看到他流泪的 样子。从荣荣的第一声啼哭,到最后一次呼吸,张军可以清楚地说出女儿在世128天的每一个细节,一切仿佛就在昨天。

  他从一个黑色皮包里掏出一大堆材料:荣荣的出生登记本、100天时拍的照片、住院病历、死亡证明、奶粉鉴定报 告、假奶粉招贴单、起诉书、判决书。每一张纸的背后,都有一段或幸福或辛酸的曲折故事。后来的日子,张军开始跟奶粉经 销商争吵,并频频奔走于当地各个政府部门之间,“就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从出生到现在,荣荣一直是张军挂在嘴里的一个名字,“就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家。”虽说现在张军的心情比 一年多前平复了很多,但只要一提起女儿,他还是满怀愧疚。

  “如果听妻子的话,换‘三鹿’的就好了。如果她‘闹气’时就带他去医院检查一下,说不定现在就没事了。”张军 摇摇头,眼角泛着泪光,“都是我害了她。”

  在当地,小孩夭折后,一般都是随便扔到一个高地上了事,张军不想这么做。孩子在世的时候,自己没有好好照顾她 ,走的时候一定要给她找一个地方好好休息,在荣荣去世的第三天,张军去镇上买了一个簇新的毛毯把孩子裹了起来,埋在了 离村里墓区不远的地方,自打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去过那个伤心之地。

  由于墓地没有任何标记,张军已经记不清具体的位置了,他只是模糊地指了指被麦苗覆盖的一片区域,就远远地站在 那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妻子大约半个小时后才回来,高高的个子,双手交叉着插在袖子里,身体不停地晃动着。听张军说,她的大脑还没有 完全恢复正常,记者没敢问她关于荣荣的事。

  张军留记者在他家吃饭,妻子烧火、他掌勺,夫妻俩有说有笑,暂时忘掉了一年多来炼狱般的生活。六个月前,张军 的妻子又有了身孕,每隔两天,张军就会去买排骨给她熬汤喝。

  明年的这个时候,张军又可以一家三口张罗过年了。

  提心吊胆地活着

  陈华用手捂着肚子蹲了下去,不停地往地上吐着唾沫。不一会儿,他咬着牙费力地站起身,去倒了杯开水。

  感冒一个多礼拜了,在村里的医生那儿买了四、五块钱的药,吃完后一直不见好转。也许因为太瘦,陈华的耳朵显得 特别大,有些突兀。妻子蔡洁在一旁哄着哭闹的女儿小敏,不时发出“哎,哎”的叹息。

  夫妇俩这几天都在为一件事发愁,他们不知道一袋奶粉的钱该跟谁去借。自从国家开始调查“劣质奶粉”事件以来, 陈华只领到过三箱奶粉,而且还都是他去镇防疫站要了好多回才给的,这些奶粉早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吃完了。

  让陈华最忧虑的还不仅仅是这些,小敏已经一周岁零两个月大了,手却还是尖尖的没肉,一直弯着,无法伸直。虽然 两个星期前她学会了走路,但由于脚也和手有着一样的毛病,走起来并不稳当,一晃一晃的。

  本该每两个月一次的体检,陈华至今只接到过两次通知,每次也都是量一下体重,测一下身高,应付了事。而且最近 这两次,他在登记名单上都没有看到女儿小敏的名字,他去问镇上的书记,书记告诉他,有没有名字都无所谓,反正已经给他 们家女儿“治好了”。

  见有生人来,小敏本能地把脸闪到母亲的背后,棉袄、棉裤、棉鞋把身体裹得严严实实的,如果不是母亲把她的小手 拿出来,看不出她跟其他健康的小孩有什么区别。

  陈华一家三口人和母亲、弟弟挤在一间低矮潮湿的茅草房里,屋顶上是密密麻麻的窟窿,一到下雨天,家里就会漏得 到处都是水,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找不着。陈华的母亲说,这间房子已经有二、三十年的历史了,还是她和陈华父亲结婚时盖的 。而陈华一辈子没出过远门的父亲,两个多月前跟人到广东汕头拾荒去了。

  自从去年4月得知女儿生病后,陈华就再没有出去过。2004春节过后那次打工带回的七百块钱是当时家里所有的 现金财产,现在他们已经举债四、五千块了。

  “隔壁庄一个小孩给了两万七,我们却一分钱也没拿到。”说起政府部门对他们的不公平对待,陈华明显有些激动。

  去年10月份,陈华接受了一家中央级媒体的采访。镇委书记看到报道后马上赶到他家,让他不要再相信记者,还要 他把律师的名片交出来,不要“乱往上告”,还找过陈华在镇上的姑姑,要求她签字证明小敏不属于营养不良。

  姑姑是陈华家里惟一的亲戚。这一年来,姑姑为小敏的事帮了不少忙,很多钱都是跟姑姑借的。有一次律师打电话给 她,问有啥想法和要求,到底要不要告,她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只说能治好就行。因为她也害怕,哪天镇上又会到她家找 麻烦。

  前不久,新上任的书记又到陈华家来过一趟,不是来送慰问金和奶粉,而是告诉陈华,小孩的病已经治好了,别再想 钱的事了。

  “为什么不去市政府问个明白?”

  陈华回答说,他到了政府不知道该找谁,担心找到了也不知道别人会不会睬他。而且病历、还有市长的签字都在律师 那儿,律师在淮南,他又不想给人家添麻烦。更现实的困境是,去一趟阜阳来回就得40块钱,这对于连买一袋奶粉都要借钱 的他来说不是个小数目。

  几个月来,陈华都一直闷在家里,哪也没去。他不再给律师打电话,也不再去镇里找人理论,整天提心吊胆的。

  “以后不管是批第二胎,还是盖房子找地基,都得请示镇里村里,一旦把他们得罪了,这些事都不好办。”虽然女儿 的病就在眼前,陈华却也不得不为日后的事盘算。陈华问能不能在报道中不写他的真名,因为一家人的生活还要继续。

  临别时,陈华一家老小都来到村口跟记者挥手告别。他们渐渐模糊的背影让人心酸,这个年,他们怎么过?

  (文中部分人名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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