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猪头

　　今年热闹的团年饭预订在星级宾馆里过，在宣布这个喜讯之前，我给儿女们讲一个请假过年的故事，故事发生在过去。

　　20年前，我在边远的南方瑶山，度过漫长的八个年头了。加上1957年那次流放的八年，总共是两个八年。我埘田、挖挂牌土、伐木、放排，与瑶乡的农民一道，含辛茹苦地改造，盼望着有一天能认为“改造”好了，带着我的户口回长沙。年复一年地等待，日子没有尽

头。最后，我不作那“一步到位”的奢望了，就盘算春节一定要回长沙的家中过年。

　　有了这个凄美的愿望，尽管离春节还有两个来月，我就一步一步地奔向这个目标。

　　首先，我为了回家，准备了一只腊猪头。这只猪头不是我花钱买的，而且也没钱买。

　　说来话长，村民每户每年有交预购猪的任务，而替村民背猪大多找我。村民说：“请老陈背猪要多卖几块钱。”因为猪是吃饱了肚子上路的。背猪二十多里，如果路上歇气，猪就拉屎，就少秤，而我背猪是一路上不歇气的。

　　卖完猪，主人都要请吃猪头肉。我偏偏又不肯去吃饭。因此，卖猪的村民过意不去，就联合起来送我一只猪头。我把猪头腊了起来。

　　我在农村是烧的柴火灶，我把猪头悬吊在灶上空，让冷烟子飘着。这两个月我只吃空心菜，农民笑我说：“公公吃一餐，爷爷吃一餐。”这是湘南的口语，公公就是梗儿，爷爷就是叶儿。笑我灶上的腊猪头是配相的，可他们哪里知道，这只腊猪头，我是打算春节回家做年饭的。

　　回家去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眼看就到了腊月中旬，只差半月就过大年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东风是什么，就是去公社请假。这也是我最犯难的一件事，我总感到公社书记对我印象不好，有一件事使我耿耿于怀，那就是有一次书记路过我劳动的村子，那是个酷热的夏天，我们车过水之后，躺在树阴下休息，我顺手在读一本小说。书记说：“你看什么。”他翻过我的书，看见上面有一句话，他吃惊地说：“你怎么看反动书？”

　　“什么？书记同志，这不是反动书，这书叫《艳阳天》，是当今最红的作家浩然写的。”

　　“什么红作家，这书上的一句话，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那是地主想变天的话。”

　　我惊愕了，也不敢再分辩。当然，以后也没有人再追查我，不过我却认定公社书记对我印象不好，而春节回家请假，这一关又非过不可。

　　我背着挎包和腊猪头，硬着头皮去找书记，我想批准了就不必返回村子，走出公社就上火车。

　　我胆战心惊走进书记家，出人意外，书记见了我轻轻一笑说：“老陈，你太客气了。”

　　他顺手接过腊猪头说：“劳动了这么久，年还是要回家去的，你请假送猪头做什么？”

　　我真是哭笑不得，好在我终于回长沙过年了。妹妹接过我的挎包说：“怎么，你带回家过年的腊猪头呢？”我真不该把带腊猪头做团年饭的消息预先写信回家，落得许了一个哑口愿。幸亏爸爸给我解围，说；“一家人在一起就团团圆圆了，要猪头做什么？”

　　作者：陈芜

　　（来源：长沙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