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一本尘封四十年的日记

　　一

　　个青年教师在1964年至1965年间陷入了无止无休的改造与自我改造的过程，连对某个女学生有了爱慕之心，都会成为自我反省的理由，其灵魂的煎熬真是到了极点。重提当年，是为了让大家更加珍惜如今――翻开一本尘封四十年的日记2005年03月02日

　　1964年9月18日　晴　星期五

　　“关我屁事”，这句话成了我目前对人处事的哲学，自己有时对一些人、一些事，明明看不惯，觉得不对，想去讲一讲，劝一劝，话到口边，又缩了回来，心想，何必多此一举，关我个屁事！于是，装着没听见，没看见，没嗅见，远而避之了。

　　9月20日　阴　星期日

　　今天头一次和附近生产队的农民一起劳动了半天，和顶强的劳动力结合在一起，虽很吃力，但总算没落后，收工时，双手酸痛，一身像要散了似的。在农民中，听他们的一些谈论，使自己耳目为之一新。农民比知识分子就是要纯朴得多。如果命运注定了我前半生像知识分子似的生活，后半生去当农民的话，我也毫不会后悔的！

　　9月28日　阴　星期一

　　天气很冷，完全是秋天的味儿了！

　　本来，教工的唱歌我是没参加的，今天送来一个通知，征求参加，只好写上个名字。后来，工会主席说：热情是好的，根据上面的指示，唱革命歌曲你还是不要参加。我又有什么不可的呢，连唱革命歌曲都没权利，也是可悲之极也！

　　10月4日　晴　星期日

　　今天补上星期六的课。

　　昨天，托刘老师从新化买来了一本《革命歌曲大家唱》。这是我向往已久的一本书，到手后，得到很大的满足。参加集体的唱革命歌虽无资格，一个人唱是可以的，我是爱歌唱的，我相信，也不会有人禁止我唱歌的吧？

　　10月12日　晴　星期一

　　晚，开会到十二时才散，主要是为了二位老师的不团结问题。全体教师以民主生活会的形式，对他们进行了帮助和批判。很多发言是相当尖锐的，从这次会议中，我感到现实生活中很多事情太使人可怕了，阶级斗争的反映，资本主义思想的严重存在，是我意识不到的。我虽然名为右派，此生已完，还是以天真、诚实的心来看一切事、待一切人的，从这次会议中，我深深体会到，自己改造思想，还是有条件的，比起这些人来，自己的“包袱”可谓少之又少了。

　　没睡好，一晚的恶梦缠身。

　　10月14日　晴　星期三

　　昨天和班上同学搞劳动，事后，有人说我“蛮像一个农民样子”。看来似乎是如此，穿了一条短裤，一件百孔汗衫，打起赤脚，扛把锄头。我心里想，外表上像个农民，要内心也像农民才好。

　　今天打球，把外校一个人的眼睛撞出了血，本来是主任撞的，大家都看到的，而事后他并不承认，而在场的人也支支吾吾，不敢说是他。有人问我，我还是不经思索的（地）说是主任，后来，仔细一想，自己又为什么要这样说，别人都不说，说有何用？人家会怎样来理解？这和上次无意中打主任公子一样，免不了会有所怀疑的！

　　我如今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是小心又小心，谨慎再三，生怕树叶子落下来打破了我的头。

　　10月18日　阴　星期日

　　今天是阴历9月30日，是自己的生日。屈指一算，已满二十七岁了，我真不知道这廿几年怎么过来的，显得如此的漫长，又是如此的多灾多难。人们说三十而立，我也是快三十的人了，立了什么？连老婆都没有，说来说去，一句话，对过去，不满；对未来，悲观！

　　上街吃了一碗面，二个包子，总算是对过生日的一点表示。记得去年买了一只鸭子的，今年一切从简好了。

　　晚，听说附近放电影《聂耳》，所以也第一次去看一下，中场，下起雨来，还是冒雨看下去。想不到还会碰到她，还主动向我打招呼，使我思想又浮动起来了。

　　10月19日　阴　星期一

　　柳在作业中造句，说“害怕男老师”。看来，她怕的恐怕只是我也。真是使人相当痛苦，自己在一个女学生的心中只是一个“害怕”。使我伤心透了。当然她这样造句，只是给我看而已，岂有他哉？

　　不知是鬼使，还是神差，昨晚她那种主动的动作，喊我的声调，又使得心中已熄灭的情火燃烧了起来。今天又写了封信给她，约定时间会面。唉，可怜的男人，就是如此的没有骨气，非要拜倒在女人脚下不可。

　　今天没收到回信，为什么我还要抱这种不现实的幻想？

　　10月21日　阴　星期三

　　她并没有回信，但我仍到街上去了二趟，希望能碰上她，结果，一切都归于破灭，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味儿。以为别人还对自己有什么意思，那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了！

　　晚，从县里开会回来的主任传达了会议精神，其中是提到一个机关革命化，正确处理男女关系问题。我今后在这些方面要特别注意。“女人是条绳，使你难脱身”，果真不假。

　　10月30日　阴　星期五

　　政治学习，讨论《矛盾论》，结果，东扯西拉，就去了二个小时，毫无所获，如此的学习，我虽不满，但又不敢提出异议。总之，与别人有所不同的身份使我处处都以一个沉默者的姿态出现。

　　总感到精神不济，下午倒在床上，一睡就是二节课过去了，用于睡觉的时间是如此的多，怎么得了。

　　11月6日　阴　星期五

　　听人说，某人和右派爱人离婚，这个女右派急疯了；某人妻子杀右派后，投了塘，等等。在人们来看，与右派结合，是天大的不幸，因此，自己这一世结不了婚，也就是不言而明的了。应该在这个问题上丢掉幻想，安静地活下去好了。

　　晚餐后，再去生产队抢收晚稻，割了三天的禾，今天割了一下，身体仍然弄坏了。晚，继续政治学习。我发言谈了一下自己的情况，但男女关系问题上，从去年十月到现在，追求、偏爱女生及类似之事从未发生过了，心也是全死下来。但今后对待女性，仍须时刻警惕，重复了一句话：自己在政治上已经犯了错误，如果在这个问题上再来一下，真会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11月7日　阴　星期六

　　天气并不怎么冷，不少年轻老师还只一件味（卫）生衣，但我却感到相当的冷，老早就穿上了大衣。这是未老先衰的象征，说明自己身体的底子愈来愈坏了，也是生命的烈火在消失，生命已快到尽头了吧？

　　自从听到扶支委的一句“表现仍然坏”，我的心完全冷下来，心情处于极度悲观之中。如此的努力，仍是如此的评语，还有什么搞头？什么争取、努力，全去他妈的吧，我今后是听之由之，反正不作好的打算了，什么时候要我滚则滚，什么时候要我死则死！

　　11月8日　雨　星期日

　　下雨，没去生产队劳动，今后，也不打算去了，反正一句话，搞了也不好，不搞也不好，干脆不好，随你怎么办吧！反正是难如人意，已到此种地步，还幻想会有什么前途，好的生活，别作梦！自1957年来，我也不过是行尸走肉，不是（一）个人的正常生活而已。

　　11月19日　晴　星期四

　　昨晚开会，为一特殊女生的去留问题，大家扯了一个多小时。关于这个女生的有关材料，人们如果能够加以整理，完全可以写一本厚厚的好小说，可惜我没有这个才能。不过，人们在谈论中，也扯到了我的身上来了，事情是这样的；原来她在三十班时，我教俄语，她成绩很不好，不交练习，不用心听讲，考试次次不及格。有一次小考，她偷看书，结果，打了一百分，为了照顾她的面子，不当众揭底，我没发她的卷，而是交给班主任做处理，而她，竟以为我对她有意，有一次，写了一个条子给我，说要给我做介绍，云云。我看了又好气又好笑，马上把条子给了刘校长，请领导上做处理，我更不好个别找她谈，进行教育。想不到暑假在（县）城学习时，那位班主任竟说我扣卷子，是在追求她（她那副尊容，使我见而想呕，还谈什么追求！），而昨晚人们说她写条子给我，是用了一个计，看我中不中计。好在我本对她无意，好在我老老实实把条子交给了刘校长，否则，我不是中了计，那不一切都毁在这个坏女人手中了？

　　11月27日　晴　星期五

　　和老伍谈了一下思想，主要是解决一下“扣卷子”的真相，他建议我要多向支部会（汇）报，多谈谈，多解决，多说说内心话。这也是对的，但不知为什么，这个学期来没好好向支部交交心，人们说“知心话儿给党说”，自己始终做不好，做不到。在阶级斗争教育如此大抓之际，自己竟越来越沉默，人家又会有什么看法呢？

　　11月29日　晴　星期日

　　天本来阴了下来的，但过了一天，又笑了，露出了笑容。今天，仍去那个山上修水塘，这一次的劳动较上次轻些，三十三班班主任不在，由我“领导”，当然，没有予以“代班主任”之称，学生总不那么听话，使人很不愉快。回来又同学生一起种了点菜，可谓相当累矣！

　　晚，找扶支委详谈了一下思想情况，受益不少。在伍的问题上，她一口咬定我对她有意，如某次望她连眼珠都突出来了，某次担煤在后面紧追，扣她试卷，对她笑，云云。我真想不到她会如此反咬我口，多么厉害，多么可恶又可耻！！由于她自己是这样一个恋爱专家，一心想男女之事，故总以此去怀疑别人，殊不知自己是副什么尊容？我如对她有一丝一毫邪念，愿天诛地灭。从这些问题中，使我感到今后对任何女人都要做到目不斜视，远而避之，否则，无名之灾定会降临头上！

　　11月30日　晴　星期一

　　昨晚与支委谈话后，一晚未睡，左思右虑，总感到做人太难，社会主义这一关难过。转回头一想，反正是孤身一个，还怕什么？听之由之，把一切都大胆抛出来，由别人去议论是非曲直吧！

　　至于和伍当面谈，有必要也没必要，她要咬你一口，死死不放，你是有口难分，用黄河之水也难洗清。我是没打过官司的，加上一张笨口，如何说得她那一张利嘴过，况且她是打着“贫农”的金牌，你是个右派分子，不错也会错。

　　12月10日　阴　星期四

　　上街买了二斤沙糖，二斤橘子，花去二元多。反正存钱计划已落空，花了算了，还（有）作什么大计划的必要。

　　今天比球，没要我参加，因此，学校任何一项文体活动，均没我的份了。这也是革命化的结果，把我从什么方面都革了出来，迟早有一天，会把我从这个学校，这个世界革出去的，等着吧！

　　12月28日　晴　星期一

　　冬天里的火灾，是相当严重的问题，最近听到的一些通报，都是有关火的问题，最惨痛的是新宁县一农业中学，一次大火烧死二十五人，烧伤七人，多么惊心动魄呵！在这个问题上要非常注意。隔壁学生寝室，近一周多来，每晚都检查了，白天也注意了，今后还要注意，以防万一事件发生。今天起，真心诚意地开始了读《毛选》，主任说，经得起考验，要持久，不要一时之热。我感到，多读《毛选》，才能巩固思想斗争的胜利果实。今后一定要“早晨早起做早操，白天无事读《毛选》”。

　　1965年2月28日　雨　星期日

　　本打算给学生谈谈自己的情况，作一个检查，请示主任，说暂时不必如此，学生没有思想准备，防止副作用，这也是有理，只好作罢了。

　　学习廿三条后，不少人写了感想体会，我也结合自己写了这么二首东西：

　　一

　　洗手洗澡一身轻，

　　万分感激党的恩。

　　消除顾虑丢包袱，

　　廿三条是指路灯。

　　以前种种昨已死，

　　以后种种今再生。

　　跟着党来干革命，

　　至死永不能变心。

　　二

　　万恶“我”为首，

　　百丑“私”当头。

　　如此来改造，

　　能有何前途？

　　只有听党话，

　　快把面子丢，

　　积极去劳动，

　　还有什么愁？

　　3月16日　晴　星期二

　　毛主席说，要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做老实事。尽管有些人把毛主席思想和言论挂在嘴上，天天马列主义不离口，但在实际上，虚伪、作假、玩弄玄虚，等等，一切又来了。前一向说县委书记要来木一阳，区里下令，马路两旁要栽树，小的要不得，要大的。最近听说省委书记要来木一阳，区里又下令，马路两旁的树要再栽过，小的不要要大的，一眼看去，像栽了好久，长得很大了的一样。我想，如果将来中央要来人，看是否又要下令栽更大的树了。这种做法，真使人笑破肚皮！1958－1959年的命令风、浮夸风过去还不久，看来阴魂未散，又要来此一手。

　　9月27日　晴　星期一

　　今天下了一个决心，把1960年到1964年8月的三本日记，全部烧掉了。因为这几天仔细地看了一下，的确是不堪回首，很多地方，用今天的观点来分析，的确是大有问题，经不起分析的。付之一炬，也好，让这过去的五年像这把火一样在脑子里消失好了！

　　这几晚没有电灯，好久没用上的油灯又点上了，从电灯到盏油灯，这是一个退步，自己的思想，怕也是处于一个从电灯到油灯的时候。

　　今后记日记要尽量简要一点。说实话，甚至对日记本，也不能太老实太天真了。

　　（日记写作者：董季林，教师，现居湖南。）

　　摘自《边缘纪录》，南海出版公司出版

　　征稿启事

　　本版自推出“亲历者系列”之后，在读者群中引起较大反响。为了拓展冰点新闻的题材，使冰点新闻与读者走得更近，特推出“日记系列”，旨在通过日记的形式更加真实地反映生活，还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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