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MSN交流 民工的隐喻

　　-李北方

　　前不久，与一位素未谋面但神交已久的朋友通过MSN交流，我问他长什么模样，他的回答是：往人堆里一看，最像 民工的那个就是我。

　　当然我的这位朋友并不真的是民工，他年纪不大却博览群书，近几年已经有几本书出

版，自称“著作等到脚脖子”了 ，而且很快就将拿到教授职称，用年少有为来形容并不为过。作为一个沉浸在书堆里的单身汉，外表邋遢一点在情理之中，而 且生活方式不如小资们时髦，故而他以“民工”自嘲。

　　这句无心的回答让我感到很不舒服。这个句式不是我朋友的发明，自嘲或嘲笑他人为“民工”，虽然在不同的语境中 有善意和恶意的分别，但已经作为一种通行的表达方式被接受。让我感到不舒服的是，这句看似平常的话背后的隐喻：当一个 不是民工的人说自己是民工，以此作为一种自我嘲讽的时候，民工其实是他们嘲弄的对象。他们以民工自喻，不是为了表明和 “民工兄弟”之间的阶级情谊，而恰是在标榜自己高民工一等的身份和面对这个群体时的优越感。

　　民工的全称是农民工，官方对这个群体的正式称谓是“进城务工的农民工”。城里人说，他们给城市带来了脏乱差、 犯罪率上升诸多不良影响。但民工的母体，那些仍然固守土地没有将“不文明”直接带入城市的农民也难逃被嘲弄的命运，一 句损人的北京土话是这样说的：“你丫真农民。”在这里，本来作为名词的农民竟然被“活用”为形容词了。

　　农民的悲惨命运并不仅限于此，不知从何时起，农民被人与罪恶扯上了关系。因贪获罪的前广西壮族自治区副主席徐 炳松发明了一句流传甚广的名言，他在忏悔书中写道，贪了这么多钱，官是做不成了，恳请组织给我几亩地，让我回家种田赎 罪。

　　如果种田即是赎罪，那么占中国人口三分之二的农民都是带着原罪降生的，而且终其一生也不能求得解脱，还要将罪 孽传递给子女。倘若徐家世代为食利阶层，他说出如此的浑话还可以理解，可他恰恰出身农民家庭。中国人素有来世当牛做马 报恩或者赎罪的说法，何以在贪官的眼中，他的亲人竟如同牛马？

　　身处底层的农民很少有机会和有能力自我表达，他们处于被嘲弄的境地和原罪感的产生，在某种程度上，是在强者的 表达体系中被“他者化”的结果。这还不可怕，真正的问题在于，农民们自身也认同了自己是“罪人”这个现实。作为人的尊 严不仅在他人面前消失了，而且在农民的内心深处已经不存在了。作家摩罗在一篇文章中讲到他的乡亲们常说的一句话：我们 种田的还怕什么？我都已经是农民了，他抓我坐牢也还不是让我种田？一句牢骚，万千辛酸。

　　作为农民的儿子——这是我跟徐炳松的共同之处，我了解农民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的后代不再做农民，从与生俱来 的罪中挣脱出去。我们这样的人一般被认为是从苦海中逃离的幸运者，但多数逃离者没能看到天堂与地狱划分背后的荒谬逻辑 ，而只是将命运的改变视为一种恩典，仍然以施恩者的面目出现在他的“罪人”父老面前。比如徐炳松。

　　那些生来就不用背负“原罪”的人，抱有超然的心态就更加心安理得了。比如被我“出卖”的那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