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语文高考作文六十分僵局

　　孙绍振

　　基础教育改革从上个世纪末发动以来，一直不懈地猛烈地冲击着应试教育的顽固堡垒，在全国范围内，有一往无前之势。十三亿人口一套课本的时代已经结束，多种课本自由选择受到了广大师生的热烈欢迎，废除了满堂灌，代之以师生对话，树立了学生主体观念，取代了权威的、标准的话语独霸的局面，短短几年中，变化之大，局面之生动活泼，在中学语

文界无疑是空前的。然而，高等学校入学考试的严重滞后，却正在威胁着改革的生命。尽管全国都在向应试教育宣战，但是，高考试卷，从本质上来说，万变不离其宗，坚持着应试教育的老一套。

　　作文只占60分，无声消解语文课程素质教育的努力

　　诚然，不可否认，这几年的考试制度的某些改革，有目共睹。就在去年，教育部为滞后的高考下了一剂猛药。把原来只有两家的自主命题“特区”（北京、上海）扩大到十一个省市。本着百花齐放的精神，引入竞争的机制，其革命性的意义在于，从根本上打破了垄断。但是，考试中心的有关人士，并没有领悟到这一改革的重大意义，《考试大纲》不但没有相应地“自主”性的松动，相反，却匆匆忙忙宣称分值和题型结构不变，连题例都有示范性的样板。如此硬性规定，说得不好听一点，是让各省戴着镣铐去“自主”跳舞。

　　就其实质来说，这可能是应试教育的最明显的，也许不是最后的顽强的抵抗。

　　2004年《语文考试大纲》限定：语言知识和语言表达9题，30分；文学常识和名句名篇1题，4分；古代诗文阅读6题，26分；现代文阅读8题，30分；写作1题，60分。这样的分值配比表明，以知识性和被动性的阅读理解为主的共90分，占总分的60%。知识和被动理解，并不能充分表现考生的综合素质，最能表现学生综合素质的作文却只占总分的40%。这样的分值结构显然是不合理的。最雄辩的例证就是，前几年报刊广泛报导过的，拿这样的知识和被动理解题给王蒙考，最多也只能勉强及格，还不如一个成绩较差的中学生。再说，语文知识和语言表达30分，古代诗文阅读6题，26分；现代文阅读8题，30分，一分也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有什么理论上的根据？另外，客观题和变相的客观题（所谓主观题客观化）为什么要占到90分左右，而作文却只能占60分？从来没有一个人给予理论上的论证。

　　因为是多年来一直如此的，所以是合理的，但却显然不符合改革精神。这样的因循，除了贻误教学改革的戎机以外，还把基层的中学语文教师逼进了痛苦的窘境。一方面他必须拥护素质教育，在课堂上做出改进的姿态：调动学生学习的自主性，鼓励学生广泛进行课外阅读，把语文从课堂中解放出来，渗透到家庭社会生活之中，参与学生的社会调查，使学生的知、情、意和个性、想像力得到不拘一格的发展。然而这种耗费时间极多的工作，并不能保证学生在残酷的高考竞争中获得高分。问题的症结在于，学生的综合素质的主要体现在作文上。把作文固定为区区60分，高素质和低素质学生之间的差距甚小。一般低素质学生的作文很少低于60分左右（合36分），高素质的学生大约在80分左右（合48分），只有12分之差。而真正素质的提高，非一朝一夕之功，不可能立竿见影。把一个低素质的学生作文水平提高到高素质的水准，成功率是很小的，付出的劳动却是巨大的。而作标准化的题型的练习，用排除法，根据上下文去揣摸命题者意图，掌握拿分的技巧却是见效很快的。改革的不配套，就逼出了一个具有讽刺意味的现象，一方面素质教育在理论上叫得很响，一方面教师、校长、学生和家长心照不宣，把主要精力放在客观题海的“操练”上。素质教育说出一本天书来，也是软的，而分数，每一分都是硬的，差一分，都可能毁了孩子的前途。每一分，都决定着校长、教师的前途和待遇。

　　作文60分作为应试教育最有力的法宝，就这样无声地消解了语文课程素质教育的一切努力。

　　作文60分是托福模式的贻害

　　迷信既定分值的人士，并非存心不讲理，而是他们缺乏历史眼光。作文60分，占总成绩的40%，并不是从来就是如此的。相反只是一个极短时间里的现象。我国有一千五百年左右的考试史，其中，一千四百年的科举考试是作文分占100%的。从民国以后到1949年近40年，知识、阅读题型间或有一些，但只是某种点缀（如：古典诗文的标点和翻译，古典文献名称的解释），从来就没影响作文分占压倒优势。1952年开始统一高考以后，分比仍然没有多大改变，作文分值占百分之七八十（折合成今天的分值应该是105到120分）。例如1955和1956年作文分占80%，1957年作文分占100%。这不是偶然的，因为它符合语文课的特殊规律，正是语文区别于其他课程的特点所在。语文和其他课程（例如历史、地理）不同，知识和阅读理解很难有独立的价值，它必须和表达能力紧密地结合；孤立的知识（语法知识、文学知识等等）如果不能转化为能力，对中学生的好处，还不如背诵课文。所以，除了古代汉语的词汇解释，古文翻译，知识从来在考卷中都是陪衬。

　　把作文分值定降到40%（60分），开始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是接受了美国托福标准化模式的结果。托福模式是美国人1964年的发明，到现在也才有40年的历史。它把作文分基本取消，更多的无非是是非题的标准化题型。用这种方法来测试考生的素质其局限性是极其明显的。它只关注最后的结论，而不管推导结论的过程。而不论是传统的还是当代的科学和哲学所关注的恰恰相反：真理是一个过程，过程比之结论更为重要。《语文课程标准》也把过程和方法放在了十分重要的地位上。而结论惟一的试题，只能培养绝对的、形而上学的、僵化的是非观，对学生世界观、方法论贻害无穷。再说，这样的选择题即使做对了，也可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甚至还会产生知其然而不然（明明想对了，却给干扰项弄昏了），更有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的（明明不懂，但却猜对了）。

　　每一项选择都有四分之一的可然率，和绝对的是非观的形成了相当可悲的悖论。这种局限西方人并不是没有看到，例如英国人，考外国学生的英语，就不用这种方法，而是用他们发明的“雅思”模式。这种模式就是把作文（书面的和口头的）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的。但是，美国是一个实用主义的国家，赚钱的效率比之一切更受到关注。答题卡一覆盖，美元就到手。美国考试服务中心在托福考试中，光是2002年，就赚了七亿美元。

　　尽管如此，托福模式的明显缺陷，高分低能和低分高能，还是被美国人自己发现了。他们从2000年开始组织专家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新的托福模式，已经把标准化答案客观题型减少到百分之十到十五（合我们语文高考试卷的15到22.5分）。其他的都是口头和书面的作文（折合我们语文考卷是：127.5分到135分）。不言而喻，不管是是非题、填充题，还是选择题，都有瞎猜的机率，只有作文，与瞎猜不能相容。选择题是把四个现成的东西放在你面前，让你选择一个最合适的，而作文则要你自己构造出一个自己的、完整的成品来。作文所要求的并不在于最后的答案，而是要求把得到答案的过程条理分明层次井然地展示出来。不但要知其然，而且要知其所以然，还要看你在展示过程中，思路是否能一贯到底，你的情致是否有独特性，行文的思路是否转移，情致是否断裂，运用材料，能否左右逢源，文采和感觉是否丰富，逻辑层次是粗糙还是严谨，论述片面还是雄辩，等等，对水准的衡量都不是选择题所能胜任的。同样的答案，成绩会有优、中、劣之别。

　　作文90分为稳妥台阶

　　今年国家教育部对《考试大纲》做出修改，把分值比例放开，由各省自行决定。这为提高作文分值拓开了巨大的空间。遭到托福模式荼毒的中国语文考试，面临着一次历史的解放。如果我们能够抓住这个历史性机遇，把作文分值提高到正常水平，使知识、阅读理解和作文良性互动，语文课堂教学中素质和应试的二元分裂的矛盾会迎刃而解。当然，也有一种选择，就是勇猛一些，既然历史上从来作文占百分百为主流的，那么一下子把作文分提高到150分，岂不痛快！但是，这也可能使作文脱离阅读。脱离了阅读，作文就很难提高。不论是一味地写作，还是按写作教程进行教学，对于作文都是有害而无益。作文的基础是阅读，不是一般的阅读，而是大量的阅读和作文，比例有如牛吃的草和牛奶。一切有写作能力的人，其阅读的时间都毫无例外地大大超过写作时间。正是因为这样，在汉语里，才把知识分子叫做读书人。高水平的作文，既不是一味盲目写作练出来的，也不是作文法教出来的，主要是从阅读感悟和写作实践中悟（顿悟、妙悟）出来的。把语文上成作文课，其结果是阅读与作文两败俱伤。在确定作文分值的时候，一方面要考虑到历史的传统（作文占80%以上，合120分）又要考虑现实（20年来，作文只占40%，即60分），过激则教师和学生不能适应，过缓则不能改变当前素质教育与应试教育二元化的冲突。折衷一下，90分上下，既有改革的力度，又有可接受性。从分步进行的策略来说，可能是个比较稳妥的台阶。（来源：中华读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