绚烂

　　王薇

　　绚烂。我固执地喜欢这样一个视觉效果极佳的词语。想象着它的源头，来自盛开的缤纷的花儿，还是夜空起伏绽放的焰火，甚至激情燃烧的爱情？无法追溯它最初的来源，总之应该与色彩有关，是想象的结果。

　　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她们远远地走来了。笔直或卷曲的发，无一例外地金黄或棕红，苍白的脸，猩红的唇，迷离的眼神，将她们的脸老远就从形态各异的许多张面孔中分离出来，如黑暗中飘浮着的花朵。“这些面孔从人群中涌现。”我想着庞德的诗句，心里揣度她们的身份。在没有了档案和背景的异乡，她们的身份显得模糊不清。这是小城最繁华的一条步行街，在人们上班的中午，她们三三两两地由北向南走着，悠闲散漫。阳光下喧闹的人群中辨不出她们的表情。她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

　　这些面容姣好、衣着光鲜、眼神迷离的外乡女人在小城里被定义成一种特殊的角色，在人们心中并不似外表那般鲜亮。在街边的小饰品店常会遇到同是购物的她们。我总有一种想和她们攀谈的冲动。她们让我想起初中毕业便去南方闯荡的玩伴，但她们冷漠的表情让我欲言又止。

　　小城里流落着不少这样的身影，她们的面孔突然从人群中涌现，灰暗的人群即刻显得绚烂无比。我不知这样的“绚烂”是不是也仅仅是个瞬间。它的背后是桃花源还是深渊？

　　想起一种悲剧的精灵——飞蛾。

　　夏天的村庄，夜幕降临，油灯刚刚点上，它们便盘旋而至了。这些黑暗的产物，却疯狂地寻找光亮。它们笨拙地拍打着宽大的翅膀，盘旋、上升，身体一次次撞击在灯罩上，发出“扑扑”的声响。不时有用力过猛的同伴跌落在地上，气竭力衰地挣扎。勇猛的后来者并不借前车之鉴，又一幕幕地上演着类似的悲剧。灶火边、蚊烟旁、烛光下，也随处可见它们粉白的身影。这些急切向往光明的弱智的丑陋精灵，盘旋聚集在火的边缘，甚至奋不顾身地纵身一跳，翅膀撞击火苗发出的咝咝声不绝于耳。这样的场面真称得上绚烂了。不过有着深重的灾难意味。幼年的我总在它们前赴后继的“咝咝”声中咬紧牙关，猜测它们一定被很深地烫疼了。火一定比开水烫得多。——被烫的经验告诉我。

　　“如果蛾子愿意，它便拥有中世纪柴堆上的圣徒那被火苗映照的受难的脸和头顶不朽的宗教光环。”这形象称得上绚烂之极了。但这种绚烂的背后又是什么呢？

　　“落英缤纷”。我轻念着这四个字。同时浮现眼前的是暮春飘落的桃花雨。也难怪，我读到它是在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中。该怎样来形容这声色俱佳却不无悲楚的场面？也只有“绚烂”最确切了。它让我想起的还有深闺的迟暮美人。她们居住在青石板路深处的小巷内，有着彩色玻璃窗和高高的门廊的木质小楼。铁纹的栏杆锈迹斑斑。踩着咯吱咯吱的木楼梯到二楼，便是她们的厢房。每日，轻趿着绣花鞋，对镜梳妆完毕，日头也升得很高了。她们支起窗棂朝外张望，阳光突然变得灿烂无比，因而她们的脸也被映得绚烂无比。四周寂静，只有裙裾撩起的微尘在空气中飘荡。就这样，固定成一个姿势，等待着某个声音的响起——当然，最好是来访的脚步声。这种想象中的场景让人慨叹不已。“落英缤纷”——那些纷纷坠落的是些什么呢？仅仅是美丽和青春吗？在这“绚烂”的背后，我看到了时间的积淀——一个渐进的过程，却在某个瞬间呈现出突变。所有的徐徐绽放，都是为了某一刻响亮或无声的坠落？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是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是明亮的玻璃。然而它是很深很深的，深得任何锚链都够不到底，得有好多座教堂的钟楼摞起来才能从海底达到水面。在那里，居住着海国的人……”《海的女儿》的开头只能说是美丽而忧伤的，而它的结尾就称得上“绚烂”了。“刀子在小人鱼的手里发抖。但是她把这刀子远远地向浪花里扔去。刀子沉下的地方，浪花就发出一道红光，好像有许多血滴溅出了水面。她再一次把她迷糊的视线投向这王子，然后她就从船上跳到海里，她觉得她的身躯在融化成为泡沫。”这“绚烂”的代价是融化、毁灭与消失。但值得欣慰的是，等待小人鱼的是重生与永恒。这或多或少地消解了它的悲剧意味。从而，让我们——芸芸众生，也有了等待的勇气。

　　玫瑰。爱情的信使。对它另眼相看却不是因为爱情，也不是因为它的甜美和娇艳。而是因为死亡，因为里尔克。没有任何人会死于玫瑰，除了诗人里尔克。一位和尼采爱上同一个女人同时也爱上玫瑰的矮小丑陋的天才。爱的产物是热情和阴郁，还有无数分行的诗句，包括他自撰的墓志铭：“玫瑰，啊，纯粹的矛盾，乐意在这么多眼睑下，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睡梦。”在这最后的时刻，生命之花是绚烂到了极致。那么玫瑰，梦想，还有爱情呢？自然也不例外。此刻，无数的绚烂都渐渐趋于一个点——消失或死亡。如烟花委地。无声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