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悲而雅　虽雅犹悲

　　——陆机、谢灵运诗歌情感表达邢宇皓

　　钟嵘在《诗品》中总结历代诗人的承袭时,源出曹植者,仅列陆机、谢灵运二人,而后人在谈到谢灵运的文学渊源时,也往往提到陆机。胡应麟《诗薮》云“灵运之词,渊源潘、陆”;许学夷在《诗源辨体》卷七中引李梦阳道“康乐诗是六朝之冠,然其始本于陆平原”;王世贞《弇州四部稿》卷一百四十六“谢灵运天质奇丽,运思精凿,虽格体创变,是潘、陆之余法也

”。

　　和谢灵运一样,建立个人的功业和重振家族的荣耀是陆机一生追求的目标,所不同的是,谢灵运尚可倚靠“万邦咸震慑,横流赖君子”《述祖德》的家族遗荣,而作为破亡的东吴世家子弟,生性“矜重”的陆机只有在被激怒时才会发出“我父祖名播四海,宁不知邪”的低吼,更多的时候,陆机只能发出“天道夷且简,人道险而难。休咎相乘蹑,翻覆若波澜” 《君子行》 的感叹。

　　然而,“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曹丕《典论·论文》,是陆机和谢灵运创作的共同追求,因此,陆机在其创作中表现出了强烈的“呈才”倾向,至于谢灵运,“呈才”则近于“逞才”。陆机《文赋》论文,不以“文士”称作者,而代之以“才士”,“才”在陆机创作观中的地位可见一斑。张华评陆机曰“人之作文,患于不才;至子为文,乃患太多也。”《世说新语·文学》 钟嵘也说 “谢灵运才高词盛,富艳难踪” 《诗品·序》,而谢灵运为殷仲文下的评语“若殷仲文读书半袁豹,则文才不减班固”《晋书》卷九十九,从另一面透露出谢灵运对“才”的独钟。在“呈才”的观念驱使下,陆机对诗歌创作进行了全面的探索,对谢灵运的山水诗有着多方面的影响。对诗歌情感的雅化便是其中之一。

　　陆机在《文赋》将唱而靡应、应而不和、和而不悲、悲而不雅、雅而不艳,列为诗歌创作的五种不足。在对诗歌情感的关注方面,“悲”是表达的核心,而“雅”则是表达悲情时恪守的原则。为了达到“雅”的要求,作者在表达“悲”情的同时,尽力避免情感直露地渲泻,而强调高低起伏的委曲之美。从陆机“束身奉古,亦步亦趋”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卷十的古诗十九首拟作对原诗的创变,可见陆机虽悲犹雅的努力。

　　原作“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陆机拟古诗十九首《明月何皎皎》之作“安寝北堂上,明月入我牖。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凉风绕曲房,寒蝉鸣高柳。踟蹰感节物,我行永已久。游宦会无成,离思难独守。”首先,从谋篇之初,陆诗便将原作写思妇愁情变为抒游子之思,为化“俗”为“雅”拓开了更宜于表现的空间。古诗以牵牛、织女起兴,“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句,全以口语道来,心中悲情吐露,浓郁而率真,其后4句诗中情感顺流而下;而陆机却从明月实写,在“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凉风绕曲房,寒蝉鸣高柳”等4句铺写之后,才从物候之变,感悟行旅日久发离人之思。陆机拟作全用书面语的形式,文辞典雅与古诗迥然有别。因而情感表达极尽迂回,只有当再次回首玩味“不盈手”、“凉风”、“曲房”、“寒蝉”、“高柳”等语时,方能深切体会游子的哀愁,旋转往复之后,再探其悲之深,实不亚于古诗，正体现了诗人虽悲却不伤雅的原则。而“照之有余辉,揽之不盈手”构筑若即若离的意象,正是“雅化”之妙。

　　陆机之“雅”,不仅体现在将古诗的文人化更进一步,还表现在对化“怨”为“悲”的情感中和。

　　《诗品》论陆机创作源于曹植,而“情兼雅怨”正是曹植诗歌的鲜明特色,曹植之“怨”不仅是个人情绪的表达,更饱含了建安诗人以儒家经世致用为本份的入世精神。

　　尽管陆机为人“声作钟声,言多慷慨”,诗中亦多慷慨之词。然而,“慷慨”一词,在陆机诗作中出现过十余次,甚至如《梁甫吟》中“慷慨临川响,非此孰为兴。哀吟梁甫颠,慷慨独服膺”,一诗之内两次“慷慨”,但陆机所发出的,多是慨叹之音,而“悲情”、“悲心”、“悲歌”等字眼,在其现存的80余首诗中竟多达30余处,可见,以“悲”为美正是陆诗正调。

　　因此,陆机很少将“怨”纳入自己的诗作中,而是将“怨”溶入“悲”中调和,以致消于无形,而显露出“雅”的一面。钟嵘评“文典以怨”的左思“野于陆机”《诗品》正是对陆机中和之“雅”的反衬。试看陆机《赴洛二首》其二“羇旅远游宦,托身永华侧。抚剑遵铜辇,振缨尽祗肃。岁月一何易,寒暑忽已革。载离多悲心,感物情凄恻。慷慨遗安豫,永叹废餐食。思乐乐谁诱,曰归归未克。忧苦欲何为,缠绵胸与臆。仰瞻凌霄鸟,羡尔归飞翼。”全诗以“悲”纠结,但作者之思却很隐晦,显示了陆机诗典雅的风格。

　　从谢灵运的诗作中,能够看到陆机对情感雅化的延续。其《入彭蠡湖口》诗“客游倦水宿,风潮难具论。洲岛骤回合,圻岸屡崩奔。乘月听哀,浥露馥芳荪。春晩绿野秀,岩高白云屯。千念集日夜,万感盈朝昏。攀崖照石镜,牵叶入松门。三江事多往,九派理空存。灵物吝珍怪,异人秘精魂。金膏灭明光,水碧缀流温。徒作千里曲,弦绝念弥敦。”此诗作于元嘉九年赴临川途中,谢灵运被诬,太祖知其无罪,又不欲使其东归,遂以为临川内史。作者心中郁结,故起笔便写内心的悲愁,并不断蓄积情感的能量,然而,诗人突然笔锋一变,“春晩绿野秀,岩高白云屯”句将情感潜入文思,然后续写赏景体悟,直至结尾“徒作千里曲,弦绝念弥敦”情感才再度浮现,方知作者的心情并没有因景物玄理而得到平复,而此时尤感作者悲哀之深。

　　即便如谢灵运诗作中最令人为之动容的《庐陵王墓下作》一诗,作者的悲恸透过文字几可听闻。然而诗人仍然在直抒胸臆之后,以“徂谢易永久,松柏森巳行”作为停顿,并转借季札、楚老的典故寄托哀思,当诗人以“举声泣已沥,长叹不成章”作结,情感再度喷薄而出,令人不能自已。作者刻意避免了情感的一气贯通,以免伤于直露浅白,正得情感雅化的精微。（作者单位：河北大学）（来源：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