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怀未冷

　　李栋

　　在一个热爱俄罗斯文学的中国读者心里，俄罗斯是幽深、繁茂、枝叶闪烁着绿宝石光点的白桦林荫，是温柔、宽阔、深沉、缓缓流淌、丰姿绰约的涅瓦河，是巍峨高大的尖顶塔楼，开阔无比的广场，幽静的树影婆娑的街心花园，一座又一座醒目的青铜雕像……俄罗斯的一山一水，无不荡漾着浓郁的文化艺术氛围，陶冶着这个民族的气质与风骨。

　　这是一片我向往已久的土地。我向往它，因为它是众多俄国作家和艺术家成长的摇篮。在我的青少年时代，曾经有很多苦闷的日子。只要手捧一本他们写的书，我的情怀就会被烤得火热，书中流淌出来的人道主义光辉，使我的心充实而温暖。多少年过去了，我始终无法忘记遥远而亲切的俄罗斯，无法忘记那里善良淳朴的人民，无法忘记优秀而睿智的俄罗斯知识分子，他们是真正的人道主义作家，是俄罗斯民族的良心。他们忧国忧民，对自己的祖国和人民无比热爱。人民和祖国也纪念着他们。

　　在涅瓦河畔，我见到了果戈里的青铜雕像：青年时代的果戈里，脸庞瘦削，留着长发，身穿一件厚厚的大衣，正举目眺望他常常描写的涅瓦河。许多行人抚摩他的大衣和双手，与他合影留念。在圣彼得堡郊外的夏宫，我见到被团团花簇包围的普希金的青铜雕像：诗人潇洒地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右手支着前额，沉静地思索着。游人自世界各地而来，瞻仰他的仪容。在涅瓦河畔冬宫广场对面一座幽静的街心花园里，也有一座普希金的青铜雕像：他站在高高的底座上，昂着高傲的头颅注视远方。在莫斯科，在彼得堡，在俄罗斯许多城市的大街小巷，你都会看到一座又一座醒目的青铜雕像，这些人都是俄罗斯民族伟大的儿子。在最有文化色彩的圣彼得堡，除了果戈里和普希金，我还看见科学家罗蒙诺索夫、剧作家格里包耶托夫、领导俄国军队打败了拿破仑侵略军的库图左夫将军……的雕像。还参观了多座古典作家的故居——普希金故居、陀斯妥耶夫斯基故居、女诗人阿赫玛托娃故居。浓郁的文学气氛，将圣彼得堡人陶冶得富有尊严和教养，整个俄罗斯民族，都是深沉而含蓄的。

　　为了瞻仰我最热爱的俄罗斯作家列夫·托尔斯泰的墓地，我特地去到位于图拉市郊野的列夫·托尔斯泰山庄，那里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海洋一般的草场，沿着两行绿叶招展的阔叶林带与挺拔的白桦林带拱成的一条林荫小路，我们一直走进密密的森林中。这里什么树都有：榆树、橡树、菩提树、白桦树……浓浓淡淡的树叶闪烁着斑斓的光点，浓荫覆盖了八月的骄阳，给人无比清凉与宁静的感觉。一百多年前的无数个春夏秋冬，每天的傍晚或清晨，托尔斯泰从他那飘散着书香的斗室中走出来，来到这片森林，在铺满了落叶的小路上散步。有六十年的时光，托尔斯泰在这片森林中度过。树上一圈又一圈的年轮，记载了托尔斯泰人生的一段历史，录下了多少珍贵的信息。消失的与永存的交织在一起，刻骨铭心地留存于人们的记忆之中。

　　托尔斯泰长眠于森林的纵深处，长方形墓地四周，大树缠绕，植物繁茂，每一寸泥土都覆盖着绿色的草坪。这是一个绿色的世界。墓地的上方摆放着几朵野花，一定是前来瞻仰的人在树林中采撷的。图拉市离莫斯科不远，莫斯科有名人公墓，那里的名人集中了政治、文化、艺术、军事等代表人物，他们神采奕奕的雕像屹立于丁香花馥郁的香气中。而托尔斯泰的坟墓，没有照例和应该有的雕像、碑石、祭坛、十字架等装饰，只是一条平平常常的土路旁边稍稍隆出地面的一块小丘，除了周围参天的高树，没有任何明显的标志。只有不远处一块小小的木板上写了两行字，大意是：请你把脚步放轻些，不要惊扰正在长眠的托尔斯泰！

　　万籁无声，连时间也仿佛凝固了。这一块普通木板上的两行字，让人体会出这位大文豪朴素中的伟大磊落，淡泊中的高风亮节。这份寂寥空廓，正是这位文学巨人，一生孜孜追求不知所终的辽阔苍茫的境界。茨威格曾说“这是世上最美的坟墓”。在托尔斯泰的墓前，我真正体会到神圣两个字的千斤重量。

　　世界上有些地方，走过一次便会永远记住。圣彼得堡是这样，莫斯科是这样，列夫·托尔斯泰山庄也是这样。在我的青少年时代，在我的双脚还远没有踏上俄罗斯的土地的时候，我的心灵已无数次与俄罗斯伟大的思想者们对话。我很想追寻我心中的俄国作家的足迹，他们的作品让我如痴如醉。即便中苏两个大国从亲密无间发展到势不两立，即便在反修防修和史无前例的岁月里，俄罗斯文学大师普希金、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契诃夫以及苏联作家的大量作品，列宾和苏里科夫的绘画，柴可夫斯基和普罗科菲耶夫以及许多苏联歌曲，始终一直地，挥之不去地延续着我们不曾冷却的情怀。

　　依恋地回望那片圣土，也许会感到陌生，会有所失望，会发现世上原来没有乌托邦与桃花源，一切不过是你自己编织出来的童话而已。尽管涅瓦河在蓝天白云之下，仍如一个世纪前那般欢快活泼，河畔的浪漫却随波而去，一点一点消逝。物欲的浪潮席卷着精神的原野，掀起恶浪浊涛。少年时蒙上的苏联印象似乎越来越模糊和陌生了。但我还是努力寻找着那些让我激动和迷恋的东西，就像寻找我初恋的情人那样，我愿意把激情献给她。

　　那个飘着小雨的星期天，我站在红场上，努力感觉当年的激情。眼前的一切被雨丝冲得模模糊糊，列宁墓前一个人影也没有。四周的树木一片金黄，弥漫着凄凉的美。

　　江山依旧。然而却已物是人非。

　　我所熟悉的那个梦似醒非醒。

　　在我的青少年时代，俄罗斯和苏联作家的经典，曾经是我成长的滋养剂，它们教给我理想主义、浪漫主义、集体主义、同志间的友爱和信任，以及模糊的燃烧着迷人火焰的爱情……所有这一切都化作美好的情怀，注入了我的生命……而时下推崇的是个性、竞争、急功近利、匆匆的爱情……

　　也许我拥抱的只是一个梦。但我相信，一个圣地，一个荡漾着思想激流，越过战争与苦难岁月的地方，它的硕大的光环，一定不会都是虚幻的。

　　毕竟，有梦才有人生。

　　图:

　　那年秋天(水彩)　姚亮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