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杀妻冤案追踪：佘祥林不习惯过正常人生活(2)

　　佘：没有磨灭。可是，我已经对自己，对这件事产生怀疑了。尸体是不是张在玉？我原来坚信不是，可是后来，我开始觉得也许是了。

　　记：你开始不相信自己最初的判断了？

　　佘：对。

　　记：你放弃你原来的信念了么？

　　佘：慢慢地，好像变成了一个幻想。毕竟，时间太长了。11年了。基本上，我的黄金岁月就在里面，这么过去了。

　　生死 不怕死但不甘背黑锅 在很长时间里，死对于我来说是一种解脱。这种念头在我心里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因为这样活着，真的是很痛苦，很累。可是，要死，就要清清白白地死。

　　记：你有一段被判死刑等死的经历，你想过自己的生命快结束了吗？

　　佘：肯定想过。

　　记：你怕死吗？

　　佘：我不怕死。每个人的死都是一个历程。我什么时候死，可能并不是很重要，但是，背着一个黑锅死，我是很不甘的。

　　记：你不怕死，但是你怕以这种方式死？

　　佘：是的。在很长时间里，死对于我来说，都是一种解脱。这种念头在我心里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想你可以明白。因为这样活着，真的是很痛苦，很累。可是，要死，就要清清白白地死。

　　记：所以你最后选择坚持活下来？

　　佘：对。

　　记：这么多年，我知道你受了很多的苦……你坚持的动力是什么呢？

　　佘：很多。(他沉默了一会，忽然问我)如果你跟我换个角度，你被人冤枉成为杀害妻子的杀人犯，被判了死刑，后来又在监狱里呆上十几年，如果是你，能够支持你活下去的理由是什么？

　　记：我活着，还有希望得到清白，不管这个希望多么渺茫；但是我死了，就等于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你是这种感觉吗？

　　佘：是的。我不是很在意(生死)，但是它给我带来的创伤，给我的亲人，包括我死去的母亲，带来了太大的创伤。我想我要活着，我要出去，尽快出去，再想办法证明我的清白，我要去寻找张在玉，尽一切可能。

　　记：但是你要出来了，你又害怕那一天到来了？

　　佘：所以我的思想是很矛盾的，反反复复。

　　记：这个矛盾伴随着张在玉的回来，一下子消失了。当你知道她回来了的时候，那天你有预感么？

　　佘：没有。但是我并不感到十分惊奇。(他重复了一遍)并不感到十分惊奇。

　　记：我以为你会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佘：不。这是我自己经历过的事，她跟了我这么多年，第一我没有杀她，第二我没有看到她的尸体，所以我知道她没死。

　　记：你不是已经对这个判断产生怀疑了么？

　　佘：那仅仅是我不自信的时候的一种怀疑。

　　记：你从内心里还是相信她没死？

　　佘：对。

　　记：你当时是什么感觉？

　　佘：悲喜交加。我想的是，她终于回来了。这一天终于来了。

　　记：你哭了么？

　　佘：肯定不会哭。

　　记：为什么？

　　佘：哭就是苦，代表了泪。我已经不会再哭了。我的泪水已经流干了。

　　记：偏偏在你马上服刑期满的时候，告诉你这样一个结果。就像生活跟你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佘：没错。

　　记：你心里有恨么？

　　佘：曾经恨过。十多年了，慢慢地，我已经接受了，不会恨了。淡化了。

　　记：你还相信法律么？

　　佘：我还是相信的，我相信国家的法律章程，只是我对某些人性产生了怀疑……

　　记：你希望当初那些让你遭受不白之冤的那些人得到处理么？

　　佘：我当然希望。我在等待着那一天。

　　母亲 她的死是我又一个包袱

　　我害死了我的母亲。这个包袱放不下，永远都放不下了。现在我清白了，但是我的母亲已经永远没有了。

　　旁白：案件发生后，佘祥林的哥哥佘锁林因为帮助佘祥林上访，而被公安机关羁押41日，佘祥林母亲因为替儿子申冤而被公安机关羁押9个半月，在被放出3个月后死亡。

　　4月13日，佘祥林被宣判无罪之后，他第一次来到母亲的坟前上坟。

　　记：你知道你母亲的死是什么时候？

　　佘：1999年的时候，当时她已经去世3年了。我妹妹看我的时候，无意中透露出来的。

　　记：你当时什么感觉？

　　佘：他是我母亲啊。我的母亲给了我生命，又为了我，为了她儿子的清白，丧失了她的生命。我必须坚持下去，找到我的清白。

　　记：你觉得内疚？

　　佘：我身上背着一个杀人的黑锅，母亲的死又让我背上了另外一个沉重的包袱。我害死了我的母亲。

　　记：你觉得这是你的错。

　　佘：这是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的……

　　记：现在这个包袱放下了么？

　　佘：放不下，永远都放不下了。

　　记：现在你已经清白了，你该放下它。

　　佘：但是我的母亲已经永远没有了。这个是永远无法挽回的。

　　记：昨天上坟，你对你母亲说了些什么？

　　佘：任何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记：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对她说了些什么。

　　佘：我的确说了。

　　记：能告诉我么？

　　佘：这是我心里的话，憋了很久很久了，既然是心里话，那就永远放在心里吧……

　　记：你觉得她昨天看到你，会不会很高兴？

　　佘：(沉默)

　　记：为什么到现在才去？你回来十多天了。

　　佘：我在等法律彻底还我清白。

　　记：昨天你在法庭上只说了一句话：“我是清白的，我没有杀人”，这句话是你准备好的？

　　佘：是的。我不想多说，我担心我的心情会很激动。

　　记：你觉得这句话足够了？

　　佘：足够了……这句话，是我这么多年一直想说的。

　　记：这句话，你终于可以大声向天下人宣告了。

　　佘：能够有这一天，我真的很幸运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天。

　　记：你不是说，你一直在监狱里幻想这一天，幻想某一天张在玉会回来证明你的清白？

　　佘：幻想毕竟只是一种幻想。

　　记：你开心吗？

　　佘：很沉重。

　　记：你可以重新开始你的人生。

　　佘：当然再困难，也不会有我在监狱经历的那些日子困难。可是我现在很迷惘。

　　记：觉得自己已经跟这个社会脱离太远？

　　佘：我已经被这个社会抛弃了11年。

　　记：你举个例子？

　　佘：太多的例子，随处都是例子。11年前跟现在，已经是两个世界。比如说，手机。我看到过别人用，看到电视上有，可是我没有摸过它，也不明白它是什么。

　　妻子 我从来没有恨过她

　　在监狱里，她是我最思念的人之一。她毕竟也是无辜的，她也不是故意给我带来伤害。她至少有10年是幸福的。所以我愿意为她高兴。

　　旁白：张在玉的归来给了佘祥林清白，但是一个现实是，因精神病走失的张在玉流落到山东，已经在当地嫁人生子。

　　记：你在监狱里，想起张在玉，你是怎么样的感觉呢？

　　佘：很难表达。我很怀念跟她以前一起的生活。

　　记：现在也是？

　　佘：尽管她的回来给了我清白，尽管法院会给我相应的赔偿，但是我这11年的青春回不来了，我母亲的生命回不来了。

　　记：你觉得这一切还是跟她有着关系？

　　佘：并不跟她完全有关。可是跟她的确有关系。

　　记：所以这次她回来，你心里一定百感交集？

　　佘：(沉默)

　　记：你恨她么？

　　佘：不恨她。毕竟她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一切。

　　记：你还是原谅了她。

　　佘：我从来没有恨过她。我没有必要去恨她。

　　记：她成家的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佘：媒体。

　　记：你当时的第一个感觉是什么？

　　佘：我为她高兴。

　　记：是吗？

　　佘：因为我知道孤独的滋味。我已经孤独了11年。

　　记：是真心话？

　　佘：是心里话。也许很多人都不会相信。可是我的的确确这么想的，我经历过了，我完全明白她的感受。

　　记：如果你还爱她，你一定会觉得难过。

　　佘：难过。我怎么不难过？我背着黑锅的时候难过，我被判死刑等死的时候难过，我被刑讯逼供十天十夜不能睡觉的时候难过；我母亲死了我难过，我弟弟因为我的事情到现在未能成家我难过，我女儿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我难过。我难过的事情，太多太多了，已经麻木了。

　　记：你已经经受了太多类似的打击。

　　佘：是的。她毕竟也是无辜的，她也不是故意给我带来伤害。我跟她分开了11年多了，她的儿子已经10岁了。也就是说她走了不久就嫁人了。她至少有10年是幸福的。所以我愿意为她高兴。人世间肯定有痛苦，可是并不需要人人痛苦。

　　记：你宁可选择自己去承受。

　　佘：对，我经受得起。我已经经受得太多了，不在乎多这一个。这么多年，回来这么多天，你是听我说心里话最多的一个人。

　　记：你一直没有见到她？

　　佘：没有。

　　记：你不想见她么？

　　佘：想肯定想。怎么不想？十几年(没见)了。在监狱里，她是我最思念的人之一。

　　记：在报纸上也没有看到她的样子？

　　佘：没有。没人给我看报纸。

　　记：想看么？我可以给你拿登着她照片的报纸。

　　佘：想。(忽然转过头，坚决地)算了，我不看了，就这样过去吧。

　　记：其实，只在脑子里留下她十多年前的样子，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佘：对。也许这样是最美好的。

　　记：你们都重新开始可以找到自己的幸福。

　　佘：但愿如此吧。

　　记：如果你们两个见了面，你想跟她说什么呢？

　　佘：我想说的还有很多。因为我知道她肯定对我这件事情还抱有愧疚。我想告诉她，不要紧的。

　　记：你觉得她该放下这个包袱？

　　佘：她应该放下，因为我背的包袱太沉重了，我不希望她也有这样的包袱。

　　记：你是个宽容的人。是你本来如此，还是因为这么多年的经历教给你学会宽容？

　　佘：这是我的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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