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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孝通访谈录:从右派到副委员长(2)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4月28日18:11 南方周末

  ●那时你们在哪儿?

  费:在北京。闻一多事件之后,差不多杀到我了,美国领事馆把我救出来的。领事馆的车子开到云南大学来救我,车子一开出去,特务就到了家里面了。我是到校长家等一等,东西都给特务拿走了。发生事情的前几天,美国领事到我家里面来,我们都很熟了,他跟我说危险,必要的时候会派人来找我。

  费宗惠:我看美国领事馆跟共产党的学生有联系,要不这个信息怎么过去的。

  费:是我叫我的学生赶紧去领事馆报信,马上汽车就来了。我先抱了一些东西到校长熊庆来家躲一躲,我是从校长家上的车,再把她们两个救到车上,到美国领事馆。住了好几天。这个讲起来又复杂了,美国里面又分裂了,两条路,领事是站在史迪威将军的路线。

  ●就是对国民党很不满意,保护民主教授。

  费:司徒雷登是我的老师,他是我和王同惠的主婚人。所以都是帮我的。但是美国的国务院不支持。后来,这个领事被开除,我第二次到美国去还碰到他。后来,国民党又到梅贻琦家里找潘光旦,梅贻琦一看不对,赶紧去领事馆讲,领事馆又重新叫我们进去,进了两次。后来还是司徒雷登出来同蒋介石讲“这样不行”。蒋介石说不是他的命令,耍赖了。后来国民党教育部有一个潘光旦的朋友,他派人把我们从领事馆接出来。接出来到了南京,潘先生有人招待,我没有人招待呀,一下飞机,不知到哪儿去。正在犹豫,出来一个人,是个民主斗争的时候帮我们的同情者,我那时也胆子大,就跟着他走了,住到国民党的警备司令部的一个旅馆。这个人实际上是共产党派来的,他一直等在那儿。然后就到英国,本来是要到美国,但当时美国杜鲁门上台,费正清的爱人说到美国去不行了,她想出办法,到英国去,作为distinguishguest(杰出客人)到英国,呆了一个季度,英国战后穷得不得了,所以写了《重访英伦》。她们(女儿和妻子)在浒墅关。我回来后就到清华大学。然后从清华到西柏坡。

  要哪个大学我给你哪个

  ●上次在吴江谈到1940年代末1950年代初,这段脉络基本上谈得很清楚了,接下来是否可以顺着历史的脉络自然而然往底下继续说?刚解放的时候,给您安排的什么职务?

  费:民族委员会副主任。我的生命路线的选择,不是我选择的,是共产党决定的。向哪一条路走?当时有好几条路呢。一条是做教师,在清华是我做事里面生活最安定的一段时间,待遇啊、条件啊都很好,朋友很多。当时彭真与李维汉争我,彭真想给我北京市政策研究室的职位,后来李维汉把我要去了,他是统战部的,他地位很高,在江西南昌起义时被称为“罗迈”,他权力很大,总理下来就是他,他是总理的秘书长。我本来是文教委员会的委员,后把我调到民族委员会。

  ●从文委到民委?

  费:对,这是一个大变化,这决定了我不少事情。

  费宗惠:1950年到中央访问团,1951年脱离教职。

  费:先是做中央民族访问团的副团长,正团长是刘革平。两个副团长,一个是夏康农。我们是西南访问团,在重庆碰到邓小平,这是第一次见到他,他人很不错的。在西柏坡时没有碰到他。我分管贵州,很高兴,为什么呢?因为我是搞人类学的嘛。他因为我懂一点民族,需要一个人搞这方面的事情,想听听我的意见。我们同李维汉处得很好的。他是赏识我的人,知识分子是要别人赏识的,李维汉是共产党里面第一个真正赏识我的人。这一直影响到我后面一些事情。我的仕途就这样开始了。我讲讲我的政治历史。最早开始是在西柏坡,那时民盟里面同我比较熟的是张东荪,张君劢同我很好的,但他是民社党。我觉得民社党不好,我要留在民盟。在民盟里面,我和张东荪最熟。

  ●我这里插一下,张东荪的案子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把他说成是个特务?

  费:当时不知道。

  ●现在平反是平反了,他的集子也出来了,但当时怎么会弄得这么厉害?

  费:这个我不懂。

  费宗惠:我也觉得很奇怪,我小时候看到过张东荪,长得瘦瘦的。

  费:他对我不错的,但我不太买他账。我在燕京大学时旁听过他的一门哲学课,我听不出什么道理,到考试的时候,他给我70分。我没有70分的记录的。我是记得他的账的,他如果给了我90分,我就服了他了。这很有意思。他同我一直不错的,我到西柏坡去,就是真正成立联合政府,共同纲领就是这时写的。他带我一同到西柏坡。

  费宗惠:怎么会找到你呢?那时民主教授很多的。你看雷洁琼是因为她有一段对抗国民党的历史,你那时要不就是因为在云南上黑名单的事?潘光旦没去吧?

  费:没有,储安平想去没有去成。他还怪我怎么不叫上他。他也不知道内幕。但我们知道背后肯定有一套东西在运作。

  储安平当时住在我家里的,他在上海出了事情就躲到我家里面。他还说我,为什么不带上他?

  费宗惠:我也一直疑惑,为什么会找上爸爸?不找你的话,又是一个情况。

  ●不找他的话,一辈子就是做一个教授。

  费:是。这是我的第一次变化,第二次就是李维汉把我挑出来。后来第一届政协我参加了,再后来搞人民代表大会制,我参与写宪法,这都是跟李维汉的事情。我与政治的关系,首先是张东荪把我引到西柏坡。他是带队的,还有雷洁琼和她的丈夫严井耀,加上我,一共四个人。

  ●那很奇怪,当时比费先生更有知名度更有影响的人还大有人在啊。

  费:多了。

  费宗惠:是不是分批去的?

  费:对,是各个地方分批去的。香港也进来一批,我的大哥哥从香港接的他们,先坐轮船到东北,再到西柏坡。我们北京的人就四个。那时北京周围都解放了。

  ●那您跟储安平的关系很不错吗?您那时发的很多好文章都发在他的《观察》上,那时文章写得真好啊!

  费:我跟他的关系也很有意思。我从英国回来到北京,储安平是潘光旦的学生,他去找潘光旦要办《观察》杂志,潘光旦说找费孝通吧。这样他来找我。我那时有《大公报》,还有我哥哥费清办的《中国建设》,我有两个杂志咧。本来是一报一刊,这样就一报两刊,加一个《观察》。他还是很厉害的,是个Manager(经理),他懂得市场,很精明。

  他在北京的支持是我,我是支持他的,我写文章也是(挣)我的生活费。他这个Manager很阔的,一点不吝啬的,他懂得收买知识分子的人呐!用金钱来交易,物质、精神双方都有。我们结交之后,每个星期都有我的文章。有好多我都不署名的。

  费宗惠:不署名的都没找着。

  费:是,你们不知道。我从英国回来,田汝康在那儿搞一个援华协会,英国的左派知识分子办的一个很出名的杂志叫什么马丁,他们有一个圈子,田汝康和他们接头的,我第二次到英国就住在田汝康那儿。帮助中国最厉害的是路德林赛,后来我到他家里面去,他带我参观议院,他是上议院的。他们这一批英国的援外派当时也很赏识我,每个星期,把英国主要报纸内容复制下来寄给我。所以我的信息资源快,人家都没有这个资源,用航空信寄到我家里。我的笔也很快,来了就写。我的看法也代表他们英国那一派的,左派。英国左派主要是费边社、韦伯夫妇等,我是伦敦school(学校)出来的,有这批人捧我,给我资料,这个很重要的。后来美国的Time(《时代》杂志)、《纽约时报》,说我是中国最厉害的Columnist(共产主义者)。我在外国的地位,光靠一个人类学,我的老师的知识还是不行,还有一个政治力量支持我。到了解放之后,我在外面的这个力量逐步消失了,一直到现在全部都完了。

  ●当时储安平跟您是一个什么状况?

  费:他当我是他的最大的助手了嘛。

  ●您是他的撰稿人。

  费:实际我们很熟了,我也很信任他这个人,他的观点同我一样的。他也是伦敦School的。

  知识分子队伍都是差不多的,都是逼上梁山的。他上海呆不住到北京我家里去了,关系到什么程度,很深的。搬到北京之后,解放之后,还是继续维持这种关系。当时比较倾向于共产党的知识分子都被我领过去了。北京市市长彭真对我很好的,他这批我都熟了,邓拓、吴晗、廖沫沙等都熟。他们因为我是党外接近共产党的人,所以对我都特别好。

  李维汉把我拉到民委去,所以抗美援朝,我都没有参加,我都到少数民族地方去了,两年。贵州呆了一年,回去之后我同李维汉说我还愿意去,他说,“好,你信任我!”我就又到了广西。算是中央人民政府派的,因为李维汉是中央秘书长,中央访问团是李维汉掌握的,把这批人放出去研究民族问题,背后是总理。总理同李维汉的关系很密切。到了西南就见到邓小平了。

  ●当时邓小平是作为地方长官见你?

  费:他请我们吃饭,开西南政务会议也请我们参加的。我觉得邓小平一直很厉害。我们大家的民族观点是强调民族的差别,不要一样待遇,要承认少数民族同汉人不同。他加了一句“不要强调得太厉害了”。他这点看法还是厉害,同当时的思想,当时有一种风气是少数民族自居,他认为要摆稳,汉族还是主体,要摆稳民族关系。我记得我们两个人吃饭的时候,他同我讲这个事情。

  ●那么1978年他复出再起用您的时候,他还记得不记得这件事?

  费:他当时想留我在西南,中央访问团要结束了,他同我谈的,“你不要走了,你要哪个大学,我给你哪个大学!”当时有个华西大学,他想让我去做校长。李维汉不同意,要我回北京。但邓小平复出,他没有提过这件事。

  社会学没有一级教授

  费宗惠:回到北京就到民族学院了。西南一跑回来,就开始筹备民族学院。

  ●当时院长是谁?

  费:乌兰夫。

  ●那当时民族学院的地位要比现在高。

  费:那是第一的,说起话来可以通天的。

  费宗惠:民族学院的学生都是各个地区来的,学生待遇比其他学校的待遇高得多,全部国家包的。

  费:这里有个小插曲。1952年要院系调整,1951年就提出来了,是陆定一讲出来的。他说都是你们反对,所以推迟了一年。他到清华,我是带头反对。1952年他们决定了,早就不想要社会学了。当时教育部的钱景瑞(音),他说教授要排级的,我们这批人应该一级嘛,钱伟长一级,我同他应该一样。可是他说社会学不能给一级,所以我到现在还是二级教授。

  费宗惠:1952年院系调整的时候就取消掉了社会学。

  费:我的薪水为什么比钱伟长少一点,就因为这个。最近统战部要给我恢复一级教授,我说算了,二级很好,我这个二级教授出去,人家说中国水平高啊,像我这样的还是个二级教授。我说旧案不要翻了。

  ●就这样您就做民院的副院长,实际上主持工作了,乌兰夫不可能管那么多。

  费宗惠:刘村(音)管行政,爸爸管教学。乌兰夫之后是刘革平当院长,其他的像夏康农都是后来来的。

  费:我在民族学院要做的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是要找一批教授,他们不知道要找谁呀,那么我开单子要,通过中央的力量,把历史、语言两门打稳了,到现在还靠这两门,这两门最强。当时要教授还要搭几个人,搭两个社会学的。当时专门攻西北的历史、东北的历史、西南的历史都有人的。可是请了这么多好教授来了,没有人愿意讲中国民族史,这是一门基础课。没有人愿意讲,他们说没有学过。只好我上台,我很用功,看书啊,搞出一套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格局出来。讲了大约一年。不过我的讲稿现在找不着了。

  费宗惠:多元一体是到80年代才写的,那时留在脑子里头没写出来。

  费:1952年之前,我和钱伟长在清华一个管文科,一个管理科。

  ●您在上海大学讲过,你们俩搭配得很好。

  费:还有一个教务长是周培源,头头是叶企孙,他是个好人,是被人害死的。

  ●实际上1949-1952年是在管清华的事。

  费宗惠:从1952年以后到民院,民院开始建起来了。当时在搞基建,所以1952年在城里住了一年。

  费:房子盖好,教授找好。总务长是个老红军,吴家兵(音),真正的长征干部,他是个好人,典型的红军。

  ●国务院专家局副局长是什么时候?

  费宗惠:副局长和民委副主任基本上是在1956-1957年这一段时间。

  费:是,一年连升三级,红得发紫。

  ●民委副主任相当于副部级?

  费:我在专家局时提出知识分子问题。李维汉说就是你提出之后,里面觉得要搞知识分子问题,搞大了,一直搞到“文化大革命”。

  费宗惠:其实知识分子问题,在知识分子改造的时候就提出了,在清华的时候就开始了,然后才是公私合营。肃反-改造-合营是这么一个过程,你把时间弄颠倒了。你再提出知识分子问题那是后来的事了。他们说你是改良主义。

  费:我实际上是带头改造。我讲完了,大家知道应当讲些什么,成了样本。所以要问我现在的功过,这是很大的过。

  大哭一场,大笑一场

  ●我们从头说起。从1950年代初,对知识分子,第一步是从思想改造开始,那个时候你是什么感受?

  费:我也要改呀,心悦诚服,而且觉得很懂了,应当怎样说话,怎样批判,我有一套东西的。我要做样子出来让大家都这么做,示范性的。这个我一直到现在都认为我有罪的,我对知识分子不起。

  ●写《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的时候,那是反过来帮知识分子说了一些心里话。

  费:在写《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时候,我是客观主义。知识分子到底什么样?我是专家局的副局长,专门研究知识分子的,其实他想出来,就是要搞知识分子。所以是我向徐冰讲的,他没想到知识分子要搞,是我提出来的,我就明白里边提出来要搞知识分子。我要解决中国知识分子的问题,我感觉到知识分子是个问题,要研究,那么我自己去研究,写了点东西,有一点儿出来了,到比较熟悉的知识分子客观存在的样子,我摸出来了。我对知识分子也看穿了,没有多大本领,都是假的本领。自己吃饭的本领有,真的要管理世界的本领没有。那么再下去,就是《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我是主张慢慢改,要同马克思主义合流。

  我以为会听我的,周总理对我还不错的,我对他们有影响。我准备真正的走合理的改造道路,改造是肯定的。

  ●但要温和地、渐进的改造。

  费:渐进的改造。其实还是西方思想。

  ●所以把你打成右派,你是很意外的。

  费:是很意外。我没有想到,我当时红得发紫。所以宣布我是右派的时候,我大哭了一场,大笑一场,解决了,我懂了,历史是怎么一回事情。

  ●您是在1957年的下半年,大哭一场,大笑一场?

  费:是。就是那一天,回到民族学院,宣布我是右派了。他们也很复杂,决定我是右派也是很复杂的事情,我一直帮他们的。他们后来也承认,统战部后来帮我的人不少,李维汉帮我的,到后来也是他把我弄出来。所以我受的罪不多,一直到“文化大革命”才真的开始。我开始还承认这个方法不错,思想改造的方法,1957年的时候我很同意他这个方法。

  ●打成右派的时候,没有把你下放到北大荒这些地方?

  费:没有。待遇还是一样的。一直到“文化大革命”是真的,不好受了。思想改造我还是接受的,仅仅是两方面合作的人所以我觉得不太好,现在觉得不太好,知识分子旁边的人呐。

  “是士,是玉,不是石头”

  费:我对这个队伍看不大起。但也没有垮,那时顾颉刚等人还在。真的像顾颉刚这样的知识分子不多了,一般知识分子都是同现在的知识分子差不多,都没有本领,没有气节,没有东西。

  ●那您这个看法是怎么形成的呢?对当时您那一代知识分子评价不高,认为他们都是很浮夸,不脚踏实地。

  费:不是浮夸,是庸俗。不可能靠这批人。

  ●那这个看法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呢?

  费:这个我要慢慢想。因为我是实地调查的人,我接触的事物很多,我附近都是知识分子,我看穿了他们。

  ●这可能跟费先生实证主义的社会学的研究方法有关系。总是脚踏实地,经常要走出书斋到民间去,看看老百姓真实的生活,是一个贴着地面步行的人。一回到北京、上海,看到那些大学里面的夸夸其谈的教授,他们讲的根本不是中国,是另外一个中国。又觉得他们争名争利,所以您会说他们庸俗?

  费:要靠这些人,中国起来,不行。所以寄希望于毛泽东。

  ●那您是在1949年以前就有这个看法,在民盟活动期间就有这个看法。

  费:是的。对旧知识分子,我一直看不起。在我眼中,真正好的没有几个,好的知识分子,有点学问的。像冯友兰、金岳霖、曾昭抡这批人,我是欣赏的。自然科学里也有点好的,可是也不是好在哪里,叫他们来治国、平天下,又不行。到胡适的朋友——丁文江,我认为他有点本领的。像丁文江这样的一批人太少了。

  ●您也是这个看法?我也是这么认为。我觉得二三十年代就这么几个知识分子是好人,其他人都不行。

  费:都没有本领。在外国没有学到东西,回来骗人哪。

  ●我对知识分子的看法和先生您差不多,现在的知识分子也是很庸俗。

  费:庸俗是中国文化里面的一部分。现在我又有个想法,我讲讲最近我的变化。前面的事情我还要同你好好讲,我现在身体不行了,老了,要用你的笔来写了。最近我搞了一个题目,石头变成个玉,石器变玉器。

  ●磨石成玉。费:石器是一样的,可是只有玉器才能救中国。可是玉器是怎么从石器中变出来的,这又是一个文化的大变化。最近我讲的知识分子,中国有一个君子论,孔子讲的:君子也,非小人。后来变成士。这个就是石器要变出一个玉器出来。这个思想就是要超出原来的一般的东西,是中国文化里面一个很重要的特点。我有几个考古学的朋友,一起研究一下中国玉器的开始,怎么出来的,它对世界的影响,这个很厉害的。理呀,讲理,理出来了,更高贵,叫elite(精英),人里面也有elite,一直到现在,“领导”这个意思外国没有的。

  ●领导也就是精英。费:我觉得从孙中山到毛泽东出来一些精英主义。组织起来是新的,这实际本身要搞个精英,但这个精英要真正是玉才好,但都是整个玉不容易。现在是石玉不分,没有变成玉,叫这个名字不行,真正的中国社会是靠这些分化,一个质地分化一个事实分化,分出一部分从石头里面变出一个玉,从石制的,经过工艺再变成elite,再深一层,就出来中国文化的精华了。中国真的做文化的是这一批人。这个思想我慢慢发展。

  ●上午陈群提到的一个问题,她说费先生的姐姐费达生当初在日本学成回国,马上把她学到的东西跟底层的老百姓的生活结合起来,而且她全身心投入,您曾在《复兴丝业的先声》中说她“除了一种宗教性质的热忱之外,是没有凭借的”。她问费达生先生的这种宗教情怀是哪里来的,我说下午可以把这个问题拿出来问问费先生。我觉得那一代精英有这个东西?

  费:这是变精英的过程里面的因素。

  ●你说中国是没有宗教的,但是“五四”以后那一代知识分子,有一些先进的人是有宗教的,有这种宗教般的热忱。

  费:像顾炎武等都是一样的,都有这个东西,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费达生先生的资金从哪里来的呢?费:她推广的是技术,真正懂的是她的丈夫,后来嫁给他。

  ●我最佩服的就是这样一群知识分子,像晏阳初、梁漱溟,还有费达生等,无论你是在日本还是美国学到的东西,你不是在大学里面骗人,而是拿下来,到民间去,给民间增加福利的这一批人,这是我很佩服的。

  费:这就是士,是玉,不是石头。

  ●但当时像这样一批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让你产生庸俗的看法。

  费:就是我摸出来的绅权。这一条线后来不许我讲了。若再发挥下去,这一套就来了。

  ●其实这个绅权是应该伸张起来。

  费:美国有人批评我,为什么乡村工业这一路长出来,绅权那一面没有长出来?我其实准备做这套东西,但后来封闭了整个这套东西。

  ●那就是说,二三十年代你曾经提出过中国不光要有民权,还要有绅权?

  费:绅权不光是要有,本身中国文化里面有这个绅权。皇权、绅权、民权都有。

  ●就是说这三种权都有,才有一个合理的结构。绅权这个思想很宝贵,后来被自己否定掉了?

  费:不是否定,而是盖起来了,藏起来了,不能出来。我还要保持一个脑筋,保持一张嘴。这一路,一直没有发展。

  我这个绅权论没有发展出来。我的《乡土中国》,一个美国的教授,他翻译成英文,请教我书名,我起为from the soil。这本书(英文版)我找不着了。这里面讲了一段,前面的历史都清楚了,乡土中国到乡镇企业,到小城镇,这一路都清楚了,可是绅权这条路问我为什么不发展。

  ●那美国人眼光还是锐利,一眼就看到这个问题。

  费:我不能发展。一个人只有一次生命,不能浪费这一次的可能性,这是我从经验里面出来的。我的路子现在看来都有点超前,道理都对,可是还得走安全路线。现在我要在安全路线里面再发展一步,名字我已经想出来,叫“选区自理”。讲自理不要紧。比如我们老头子自理不了了,都要靠人了,靠谁呢?从单位包干制变到选区服务制,现在两制都有了。

  李:这个是40年代提出来的,50年代以后,实际上你一直想把这个弄出来。

  费:后来就搞民主党派了。

  ●当时民盟在1945、1946年的时候对共产党寄予厚望,共产党也把民盟视为自己最亲密的朋友。政协谈判破裂后,共产党退出,民盟也跟着退出来。

  费:可是我们也服了毛泽东了,毛泽东有魅力呀,现代知识分子都服他的,他的诗才,词才都很好,服了,服了。

  与毛泽东的交往

  ●1949年以前,费先生见过毛泽东吗?

  费:见过,到他家里面吃饭的。

  ●他称赞费先生跟他一度称赞梁漱溟是一样的。他看中的就是理论联系实际的人,就像费先生这样的社会学能够贴近社会现实,不像一般知识分子只能说一些老百姓听不懂的洋道理。他说的都是老百姓喜闻乐见的现实生活当中的事情,他肯定是欣赏的。

  那您既然打成右派,他还说您文章好,怎么不作点指示来改变您的处境?

  费:他请我到他游泳池旁边谈话(1957年),他说:不要紧,右派有什么关系。我自己戴多少帽子啊。他肯定他自己的话是对的。帽子戴上去,会飞掉的。他真的飞掉好几次,他一直在帽子底下作事情的。

  ●当时在游泳池旁边,他找您谈话总有个主题吧?

  费:他请我吃饭,大家瞎谈。这一聊,聊出很多东西出来。他说:千万不要学苏联。这是1957年之前的事,我和冯友兰一起到他家里面去吃湖南饭。吃过两次饭,无话不谈。他说:千万不要学苏联,一学就不要革命了。

  从右派到副委员长

  ●那时跟储安平还有来往没有?

  费宗惠: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以前,都有来往。

  费:一直到死啊。

  ●两个人都打成右派,老关系还在。

  费:后来他说《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应该在他的杂志上发表的,他说你再写一篇,我就写了《早春前后》在《观察》上登出。他当面跟我说,“你为什么把好文章给人民日报?”

  ●《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是李维汉打招呼的,希望先生出来写的?

  费:我成右派后,李维汉请我吃西餐,在现在的欧美同学会。

  ●那个时候工资啊等待遇都没有变吧?费:当四级教授。他们问毛泽东怎么办,他说:教授还是教授,可以工资降一降。所以从二级到四级,钱伟长从一级到三级。住房都没有变。

  ●那就在民院里面继续教书?

  费宗惠:没有,没有资格了。

  费:那就在家里做研究算了。

  费宗惠:后来正好让他们搞中印边界问题,提供谈判的资料。

  费:现在争的地方,麦克马洪线、墨脱。克什米尔那个地区。

  ●那都下去调查过的?

  费宗惠:没有,找资料。找古代文献,外国文献说明这块地方原来是我们的。冰心、吴文藻、潘光旦、爸爸等几个大右派都在做这个。

  费:打成右派之前,我还在做民族工作,在搞社会调查。

  费宗惠:出了四套丛书,叫《民族译丛》。

  ●说起来,广西那个地方的民族问题也很好玩,听说壮语是人工制作的产物?

  费:是没有文字的,然后用的是拼音。这是周总理提出来的,定出一个标准符号,适用于一切民族。他们没有文字,就为他们制造文字。

  ●像费先生这样有名望的知识分子当右派,日常生活还没有受到很大的冲击。

  费:没有痛苦。到了“文革”就要死了。费宗惠:他没有影响,对我可有很大影响。1958年我上大学就有问题了。

  ●那时候是40岁到50岁的样子,对学者来说是人生黄金时段,可以出东西的。

  费宗惠:可是每年还让你们去……

  费:旅行。

  费宗惠:所谓的视察。因为还是政协委员。1959年给你摘了右派帽子,还在政协,政协委员就可以出去视察。

  费:还是毛泽东的指示,这些人第一还是教授,第二留在政协。

  费宗惠:所以你们几个人都摘了帽子,你,潘光旦等,算摘掉右派分子帽子,叫摘帽右派。

  费:在“文化大革命”是死老虎待遇,是陪斗。斗还是斗,还是客客气气的斗。

  费宗惠:不是走资派了,不掌权了。费:后来叫资产阶级的反动学术权威。●这段坎坷将近二十年。费:23年。到1980年(平反)。费宗惠:其实1979年就有这个意思了,胡乔木叫你恢复社会学嘛。

  费:所以,没有胡耀邦我们出不来。

  ●那胡乔木来找费先生的时候,您还是个摘帽右派?

  费:是,还没有正式平反。平反也很复杂,是说表现的好,不是说做错了。

  ●那到人大是什么时候?费宗惠:1989年进人大,1989年前在政协,当政协副主席。因为楚图南从民盟的主席退下来让爸爸做,这样上的人大。胡愈之死后,楚图南做的民盟主席,楚图南做的人大副委员长,他做了一年就不做了。然后到1989年换届,爸爸上去。反正民主党派的主席,肯定是上人大当副委员长。

  ●做副委员长做了两届。

  费:做了10年,到1990年。

  ●做副委员长有分工没有?

  张:到1993年分工了,联系科教文卫。

  “希望你能继续下去”

  费:中国的思想有好几个头,有几段时间。你讲的是从五四开始西学进入,中西文化接触发生的问题,然后还出来一个中国本身的东西,否则不会出问题。现在材料不少,我脑子不行了,很多名字记不住。

  你的本钱最主要的是你自己经历了这一段“文化大革命”的历史。你们是先是主动,后来变被动,我们也是先主动后被动。我是你的对立面,等于是从你这边看我们的思想是怎么来的,后来到她们(指着陈群)这一代。现在我是不清楚了,可是有一个大变,然后还要出来一个大变,在这个信息时代变化出在她们身上,要起一个大变化,这是不容易的。要弄清楚,不仅有意思,也很有趣。你有这个本钱,我没有。

  ●你的本钱比我雄厚,我30岁才进入学界。

  费:我不在这个主流里,一段时间我脱离了这个主流,被你们一冲冲出去了。

  ●我们这一段时间如果说是主流的话,实际上是中国的历史走在弯路上面。这是要引起教训的。

  费:走在弯路里的主流。这种思想变化现在不敢说了,是不是中国历史非得这么冲一冲?否则旧东西不会过去。这个冲一冲有道理的,不会没有道理的。

  ●当时费先生被排斥在所谓的主流之外,这段时间我想你的头脑不会停顿下来,你肯定在观察社会,在看“文化大革命”瞎折腾,你的主要的想法是什么?

  费:这个在季羡林的《牛棚杂忆》写的比较清楚。我们有一个共同的东西,我们真的觉得思想非变不行,历史决定我们的。从金岳霖开始,他也觉得非变不行。

  ●“文化大革命”魅力就这么大?

  费:为什么这么厉害,我不敢说。像冯友兰、金岳霖等人都承认思想非变不行。而且认为是原罪论(sin),这个是历史给我们的,我们逃不出去的,非得把它承担下来。他这个是很厉害的,一下把旧的文化打下去,打得很深,我们这批人是帮凶啊,真的。在我们自己的队伍里就不行了,投降的投降去了。

  李:当时是觉得你们自己的知识体系不行了,还是其它原因?

  ●是前一种情况。

  费:是知识体系不行了,历史不是我们的了。这很厉害,很深。这个覆盖面很大,潘光旦也是这样,认为自己也不行的。

  没有人清清楚楚,都不清楚,都在历史里面。现在可以看得清楚,所以你出来看看,你经过这一段,我经过那一段,我们可以在一起搞点东西出来。

  □除署名者外,本专题照片由《费孝通先生访谈录》订正者提供“悼念费孝通”

  □专题责任编辑 风端 刘小磊 夏辰 陈明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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