坂本寅吉：一个日本兵的传奇人生(组图)

http://www.sina.com.cn 2005年05月09日09:56 浙江在线

　　当年侵华日军中的一个日本兵，在浙江义乌驻扎期间，却娶了一名中国姑娘为妻，并投奔了抗日游击队，最后牺牲在淮海战役的炮火中。——关于坂本寅吉其人，关于他的中国妻子和儿孙后代，关于他的“鬼子”同事和中国战友……所有这一切，到底演绎着怎样的人生传奇？穿越历史的烽烟，且随浙江在线记者到故事的发生地作一番细细的追寻。

八里桥头，从义乌市区到楂林必经的一个小村庄。

　　60年前，有一条窄窄的铁路，连接着杭州到金华的交通。隆隆驶来的火车，在这里要慢慢减速，经过一个90度的大转弯，然后直奔义乌。

　　1945年夏天的一个夜晚，一列火车摇摆着缓缓而过。茫茫夜色中，车厢大门“轰”的一声被拉开，一个矮壮的身影纵身一跃，滚入了一条小水沟中。火车上的日本兵放起了枪，让人惊讶的是，这个汉子也是一个日本兵。

　　60年后，原任楂林所在的苏溪区副区长的楼洪福老人站在八里桥头，回忆着那个名叫坂本寅吉的日本人的故事。如今站在这里，当年的铁路早已难觅踪影，一旁的03省道上车来车往。小火车在黑夜里的尖声嘶鸣，只有不远处连绵的群山依稀记得。但从老人的叙述中，记者还是感受到了来自那一晚的震撼。那满目的苍翠，见证着八里桥头，一个人生的大转弯口，坂本幸运地迎来新生。

　　60年的岁月，如白驹过隙。2005年4月13日，在散发着油菜花香味的八里桥头，那个跳下火车的日本人的惟一儿子——蒋义生，那些经历过血与火的考验的老战士们，和浙江在线记者一起，穿越60年的时空，试图追寻、试图还原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坂本寅吉在这片土地上留下的足迹。

　　(一)坂本寅吉其人

　　坂本寅吉，1914年出生于日本国琦玉县筱原郡的一个工人家庭。因这年是寅年，其父给他取名“寅吉”，以示寅年吉祥如意。他的哥哥是工人，日本共产党员。他少年时代曾随父亲来过中国，在上海一所中学读过书，懂汉语，但未读完中学就回日本去了。尔后，他一直怀念着和他结下深情厚意的中国少年朋友。

　　在东京，他当了一名皮鞋工人。1937年，在日本法西斯当局悍然发动侵华战争后，他认为这是不义的侵略战争，就毅然参加了日本地下反法西斯组织——日本反战同盟会。可是不久，他被强迫征召入伍，在炮兵部队服役。目睹侵略者的铁蹄践踏着中国，他内心十分痛苦，不时流露出反战情绪，因而遭到上级的怀疑。1943年，上司把他从前线撤换下来，调到后勤采伐队。同年夏天，他被派到义乌采伐公司楂林采伐队当队长。

　　在楂林，他同情中国老百姓、暗中帮助抗日游击队，甚至迎娶了一位当地的姑娘为妻，并生下一个男孩。1945年，坂本参加了中国共产党。1949年1月上旬，坂本寅吉在淮海战争中牺牲。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在义乌和楂林都修建有坂本寅吉烈士碑和纪念碑。

　　关于坂本寅吉，现成的文字资料不多。上面的文字来自于1990年印刷出版的《不朽的战士——浙江革命英烈传(第二集)》，以及江征帆同志(时任当时活跃在诸暨义乌东阳一带的我党领导的抗日武装——坚勇大队政委)的回忆录。在互联网上搜索一下，坂本寅吉的名字却赫然出现在“民族魂”网站的英烈榜中。

　　文字的记载尽管显得简略，但追寻到的一切却又如此新鲜动人。

　　(二)楂林——八里桥头的传说

　　这个地点对于坂本来说无疑是决定性的。60年后，当时的见证人健在的已经不多了，间接的见证者楼洪福老人——因为他和许多熟悉坂本的坚勇大队的队员们共同战斗和工作过——向记者转述着坂本的故事。

　　坂本寅吉驻扎楂林后，有这样的故事，至今仍在老辈人中流

　　一日，有一日本兵正要强奸一个中国姑娘，恰巧被坂本撞到，他上前一把将那兽兵推倒在地，愤怒地骂道：“畜生，还不如去奸污你自己的姐妹……”

　　某日，坂本走过楂林镇卖五香豆腐干的小摊，遇到警备队队长河野带着两个士兵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就停在摊位前对河野说：“来，来，米西米西！”

　　河野打量着锅里热气腾腾香喷喷的豆腐干口水直流，连说：“好，大大的好！”于是坂本就叫来摊主盛了四碗豆腐干，又叫他打来两斤白干。一群人酒足饭饱后甩手就走。摊主上前向坂本要钱，不料坂本一脚踢飞了小摊：“皇军吃你东西，是给你面子，还要钞票？”骂骂咧咧的坂本和河野扬长而去。

　　晚上，正当摊主在家向老婆叹苦经的时候，窗口丢进来一大把钞票。摊主一家大吃一惊，急忙跑到门口，发现坂本远去的背影。他们回到房里一数，有20多元，里面还夹着一张字条：“赔你，别声张。”

　　传说中的坂本是如此的矛盾，他那因历史久远而显得模糊的身影更加地让记者琢磨不透。而另一个间接见证人、他的儿子蒋义生，则向记者转述了他母亲蒋荷菊生前向他描述的父亲的形象。

　　坂本在白日里动辄打骂中国百姓，但骂虽然是恶狠狠的，打却从不伤筋动骨。事后暗暗送钱送物赔礼道歉。我们揣度着60多年前那个日本汉子的痛苦，他在深夜里郁闷地举着酒瓶，在同胞的暴行和自身的善念之间苦苦挣扎。对于非正义战争的本能排斥让坂本感到窒息。

　　终于有一天，坂本寅吉作出了一生中重要的一个决定：与坚勇大队大队长陈福明取得了联系。陈福明向他提出三点要求：一不许上山伐木；二不许做危害中国人民的事；三要向坚勇大队提供情报。坂本当即表示可以一一做到。

　　不久，坂本通报：日伪军即将进行大扫荡。坚勇大队及时安全转移。此后，坂本通过秘密联络的渠道，给坚勇大队送去数批粮食、药品以及过冬的棉衣。

　　坂本的举止引起了河野小队长的怀疑。他报告了日本义乌警备司令部。不久，坂本被逮捕。据说，河野准备将他送交军事法庭审判，再送回日本执行死刑。

　　文章开头叙述的故事就这样如期而来。踏上死亡之路的坂本寅吉努力抗争着命运，急驰的火车在八里桥头的转弯口减缓了速度。机会稍纵即逝。机警的坂本乘机向押解他的日军宪兵提出解手的要求，随着车厢大门“轰”的一声被拉开，坂本纵身一跃滚入了茫茫黑夜。其实，八里桥头这个拐弯处，也正是坚勇大队设埋伏准备营救坂本的地段。战士们冒着日本兵的枪弹，冲上去掩护他安全地撤进丛林。

　　此后，坂本参加了坚勇大队，正式投身于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坂本受到了坚勇大队的热情欢迎，江征帆政委亲切地称呼他为“坂本寅吉同志”。正是八里桥头的纵身一跃，改写了坂本寅吉的人生。

　　(三)“烧炭佬”的跨国之恋

　　那天夜里，逃脱魔爪的坂本一路狂奔回到楂林家中。因为那里有他妻子在等待着他的消息，她就是善良美丽的中国姑娘蒋荷菊。

　　记者辗转找到了坂本寅吉和蒋荷菊所生的儿子。他叫蒋义生，坂本牺牲的那个时候他刚满三岁。虽然有着一半日本的血统，当他却和当地乡民一样吃着米饭长大，从当地的学校毕业，最后当上了一名教师。一转眼60年过去了，退休在家的蒋义生如今已是满头华发。

　　“父亲给我取名义生，就是因为我是在义乌出生的。当年他和母亲结婚后，也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蒋贤礼。”对蒋义生来说，除了名字和血统，父亲几乎没有留给他任何东西。对坂本仅有的那点印象也来自母亲的口述。

　　一个中国姑娘如何会爱上一个“日本鬼子”？在蒋义生的回忆里，母亲曾经说过，坂本这个“鬼子”和别人不一样。

　　1943年秋，坂本迎娶蒋荷菊，在楂林当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楂林镇学生路8号老宅，当年坂本和蒋荷菊的新房，如今也是百岁高龄。穿过那条布满青苔的石板小巷，记者一行跟随着蒋义生走进当年的新房。两扇陈旧的木门虚掩着，二楼精雕细琢的木窗结起了大大小小的蜘蛛网，斑驳的老墙头窜出几缕青草。就是这座小楼里，60年前点起了一对红蜡烛，透过纸窗晃晃悠悠的烛火里，两颗年轻的心紧紧地贴在了一起。不久，这里又迎接了一个新的生命——蒋义生就出生在这屋。

　　如今，老宅已经许多年没人住了，当年的邻居不是搬走就是相继过世，只有蒋义生的舅妈依旧住在这个老墙门里。

　　80多岁的老人和蒋荷菊在这个院落里相伴居住了近半个世纪。她依稀记得亲戚中的一些说法：“蒋荷菊的娘家当时条件不好，坂本总是很热心的来帮忙做点事情，于是一家人都对这个日本小伙子印象不错，蒋荷菊那个时候还称呼皮肤黑黝黝的坂本为‘烧炭佬’。”

　　在那个年代，可以想象的是有很多中国人无法理解这段异国爱情，现今流传下来的故事里关于他们的结合也说法不一。

　　有的人说，蒋荷菊是被坂本的正义感和善良所感动，于是就答应了他的求婚。也有的说，坂本给予了蒋家莫大的帮助，让穷困的蒋家过上了正常的生活，所以蒋荷菊就顺理成章地嫁给了他。当然也有人认为，蒋荷菊是迫于坂本的日军身份和对她孜孜不倦的追求，无奈答应了这门亲事。

　　现年80岁的胡丁贤陪记者来到老屋。胡老参加革命前曾做过蒋家的裁缝，又是坂本的战友，说起当年的那段姻缘。胡丁贤印象深刻：“蒋家的姑娘样子很好，坂本当时很喜欢她，但是一开始，蒋荷菊并没有答应坂本的求婚。”胡丁贤回忆说，当年坂本是楂林镇里赌会的大庄，到了集会开赌局，经不住坂本追求的蒋荷菊提出了一个要求，要知道赌局的底牌且不允许坂本改变结果。看过底牌的蒋荷菊把消息迅速地传了出去，带着乡亲们狠狠地赢了一把。坐庄的坂本没有食言，把整整两皮箱的钞票输给了当地的老百姓，也把美丽的蒋荷菊娶回了家。

　　在那以后，蒋荷菊经历了坂本跳下火车逃生、参加革命队伍、随新四军北撤直到牺牲在淮海战役中等一系列变故，也面临过日伪军和国民党反动派的迫害，并为生计所迫而改嫁，直到1978年去世。蒋义生说，母亲从来都没有后悔嫁给了坂本，即便到离开人世那一刻，她的心还是都给了那个日本“烧炭佬”。

　　(四)离开义乌的岁月

　　坂本在义乌的时间并不长。蒋义生至今不能回忆起父亲的模样，父亲的爱抚也离他那么遥远。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9月，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北撤，坂本寅吉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妻儿，随金萧支队北上。那年，蒋义生3岁。这一别，直到1949年1月牺牲在淮海战役的战场上，坂本寅吉再也没有回到楂林，回到日夜企盼他归来的妻儿身边。

　　受其哥哥的影响，共产主义是坂本寅吉一生的信念。1945年11月，随部队北撤的坂本在江苏海安县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江征帆在回忆录里提到：那年10月，坂本寅吉向坚勇大队大队长陈福明提出加入日本共产党的愿望，陈福明于是就建议他先加入中国共产党，将来回国的时候将组织关系转回日本。于是坂本寅吉遵从建议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作为一名国际主义战士和中国共产党员，坂本寅吉先后参加了中国人民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他曾乔装“皇军”，一马当先地制服炮楼里的伪军；他曾劝说残留在津浦铁路泰充段的日军向新四军缴械投降；攻打泰安城时，他三发炮弹炸飞敌碉堡，赢得“神炮手”的美誉；孟良崮战役中，他指挥炮兵轰击敌军阵地，打得敌人闻风丧胆……离开了义乌之后，坂本寅吉的故事依旧在人民军队中流传。

　　那天下午，在春天暖暖的阳光下，我们站在楂林革命烈士纪念碑前追怀。纪念碑上，坂本寅吉的名字触手可及：一名日本国际主义战士，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奉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胡丁贤老人和坂本寅吉是楂林镇的老相识，又一路战斗到淮海战役。在革命烈士纪念碑前，坂本寅吉这个熟悉的名字，让胡老的思绪又飞回历史的硝烟里。

　　“淮海战役开始的时候，坂本寅吉在一纵三旅当炮连连长。战役打响以后，我还遇到了他，当时我是一名警卫员。”胡丁贤记得，坂本当年指挥起炮兵来很有一套，指哪打哪。他经常在一发炮弹出去以后就拍拍胸口，胸有成竹地说：“我心里有底了，下一发一定命中目标。”

　　“坂本牺牲的那天晚上，我还和他一起吃饭叙旧，谁知晚上他就被炮弹打中了。”1949年1月的一个晚上，经历了一天的激烈战斗，在安徽萧县一座豪宅墙楼里过夜的坂本寅吉不幸被敌人的炮弹击中，壮烈牺牲。胡丁贤说，坂本寅吉走得非常突然，没留下只字片语。炮火之猛烈，战友们甚至都没找到他的遗骸。

　　在战火纷飞的间隙，战友们为坂本寅吉举行了追悼会。全国解放后，义乌市和楂林镇分别修建了坂本寅吉烈士碑和纪念碑。在淮海战役纪念馆里，至今还陈列着坂本生前用过的物品，供后人瞻仰。

(五)“蒋贤礼”的后人们

　　“从出生那刻开始，我就没犹豫过自己到底是个日本人还是中国人。”蒋义生说，自己刚出生的时候，母亲按照习惯要让自己随父姓“坂本”，但被父亲拒绝了。父亲说自己都跟了母亲的蒋姓，起了中文名叫“蒋贤礼”，孩子更加要姓蒋了。“身为日本人的父亲，已经深深爱上了中国，把自己看成一个中国人。”

　　在过去的60多年岁月里，蒋义生一直生活在义乌，也从未踏上父亲在日本的故土。“虽然小时候，村里的孩子会冲着我嚷嚷‘日本仔’，用异样的目光看我们家，但我觉得我和普通的孩子没有分别。”蒋义生坦言父亲坂本的音容笑貌早已在记忆中荡然无存，但和母亲相依为命走过的艰难岁月，让他学会了坚韧和自强。

　　蒋义生膝下有两个女儿，姐妹俩都是他的骄傲。蒋义生不断地向记者介绍着两个女儿的情况。义乌是名闻世界的小商品之乡。那天下午，我们随着老蒋来到了中国小商品城福田市场二楼C区4470-4471门面。

　　蒋家小女儿蒋颜正在店铺里忙碌着。她和先生在义乌经营着一家上百人的工厂，生产饰品，出口美国、法国、西班牙、意大利、俄罗斯以及韩国、日本等国家。对于坂本的儿孙来说，日本并不遥远，他们以义乌人自己的方式，回到了坂本的故乡。

　　说起自己的祖父，蒋颜显然有点犹豫。祖父辈的故事流传到这一代已经越来越模糊不清了。她所知道的坂本也显得那么支离破碎，但革命后代的骄傲已然写在她的脸上。“我为有这样的爷爷感到自豪”。

　　闲来垂钓，每日接送从幼儿园里放学的外孙，这些是蒋义生目前的“工作”。享受着天伦之乐的他，每每念及的惟一遗憾，就是母亲蒋荷菊在生活的重压下过早离开了人世，“那一年，她才57岁，因为胃癌”。

　　(六)关于坂本的几个关键词

　　关于坂本寅吉的身后评价，基本可以用下面几个关键词概括：

　　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在江征帆的回忆录里，在楂林的烈士碑前，都这样评价着这位原来的日本兵和后来的反战志士。记者在采访义乌党史办主任王茂兴时，他坚持了这种说法。

　　正义感：在蒋义生和胡丁贤等人的回忆里，多次提及这三个字。如今，正义感已经成为这个家族的传承之宝。蒋义生近9年来，就一直捐助着一个贫困家庭的孩子。他说，父亲身上的正义感，体现在对弱者的同情和爱，他的血液中也流淌着这种爱。

　　神炮手：在线记者追寻的过程中，不止一次地听到坂本很专注、很敬业的评价。“神炮手”的后代，更把这种风格更是发扬光大。蒋颜在从商以前，曾是医院的护士，是年轻的骨干。经商后，生意的红火无时不检验着她对事业的执着。

　　记者的追寻是短暂的，难免挂一漏万。末了，借用坂本寅吉在劝降他的日本“战友”时说过的话，为他的传奇人生作个注解——“中国是好的，没有侵略我们，我们日本是错的，侵犯了中国……他们是自卫、正义的。我们是错的，有罪的。我们日本人应该团结起来，反对这种强加于中国人民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