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道门和十九道门

　　十三道门已经找不到了，十九道门也已经找不到了。

　　秋风渐凉的时候，我围着范罗山转了大半个圈，从中和路一直走到铁佛花园，也没找到这两个存在了百年的旧地名。一百多年的时光，一百多年的历史就像这两个旧地名一样，没落消失在夕阳的余光里了。而现在的我站在铁佛花园的高楼前，只能看见冬青树的叶子经霜不落，眼前车如流水。

　　一百多年前，当这里还叫铁佛寺的时候，距它不远应该能找到一座大宅子。据说这座大宅子豪华啊，从大门走到正厅要穿过十三重门，于是周边的百姓叫这里十三道门。十三道门的主人是大清朝的中堂大人李鸿章。那时候这座城市有将近一半都是李府的房产，那时候的李鸿章以蒲柳之材充栋梁之举，拖着老病之躯和列强周旋于谈判桌上。可惜啊，他生不逢时。弱国衰世，等着他署名签字的只有那一份又一份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可正是这些条约苟延了他所效忠的那个王朝的命运，让逃到西安的慈禧太后能继续着她的皇朝迷梦。

　　1901年，李鸿章卒。就在他死前一小时，俄国公使还站在他的病床前，强硬地逼他在俄占东北的条约上签字。此时的李鸿章，已不再是镇压太平天国时杀人如麻的李鸿章了，也不再是洋务运动中意气如云的李鸿章了；他只是一个疲惫憔悴、病入沉疴的老人，两行浊泪挂在脸颊。他无力，无助，又无奈。他将咽气的时候，睁着眼睛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站在旁边的人流着泪对他说：“未了之事，我辈可了，请公放心。”然后那双注目了中国七十九年的眼睛闭上了，一滴眼泪湿透枕巾。晚清唯一的重臣撒手西去了，朝廷犹如梁倾栋折，骤失倚仗。风雨如晦的时局从此明朗了，草泽之间的英雄也不再对二百多年的清王朝抱什么指望了。十年之后，溥仪退位，中国最后一个封建王朝寿终正寝。

　　今天，秋阳艳艳，路上行人匆匆。他们走过当年李府十三道门的旧址时，有几人会想到李鸿章？会想到这个背负着“卖国者秦桧，误国者李鸿章”之骂名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他苦苦挣扎在一百多年的荣辱评说间得到了什么？他那未了之事又到底是什么？是富国？是强民？是洋务？还是权柄、家庭、后继？或许他也曾想到过自己在芜湖的那些产业，或许他正想着一座有着十三道门的府第。弥留昏愦的眼睛里，他还能看到十三道门的将来吗？他还能看清中国的命运吗？芜湖的官绅曾集资买下一条街当作礼物献给李鸿章。那条街后来叫集益里，而今也像十三道门一样不可寻了。同样不可寻的还有西花园、平章里、德仁里，所有那些和李鸿章有关的地名都因他屈辱地死去而渐渐消亡。唯一不曾消亡的就是他已写进了历史课本的名字，那后面还有一大堆的评价。我从这些评价中只看到了两个字：落寞。就像他一手造就的芜湖米市那样落寞，就像这些已零落尘埃不可寻的街名一样落寞，落寞在秋天。

　　李经述、李国杰先后袭承了他的爵位，守着他身前经营的家业过活，李府便日渐败落。最后李鸿章的孙子败完了李府在芜湖的全部家当后，流落街头，饥寒而死。而那十三道门的大宅子便成了他人的住家，乃至分成若干户，日复一日，凋零成了追忆。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晚清的风雨飘摇在芜湖的地名上，当年中国的血性男儿曾欲手刃李鸿章以雪国耻。可杀了李鸿章真就能扭转百年积弱的国运吗？李鸿章拒绝了戈登废朝廷而自代的建议，拒绝了自上而下改革的建议，他是鼠目寸光只知道求田问舍？还是抱残守缺宁愿为他的忠诚殉葬？他是否知道，当十三道门的主人不再姓李，中国的史书也就变换了记叙的主角。

　　李鸿章死后，上海南和记洋行的老板自以为攒了几个钱，可以和没落的李府一较高低了。于是在距十三道门不远处新建了一处豪宅，比十三道门还要大，人称十九道门。可惜十九道门流传到我的记忆中时，也只是一个地名了。至于那老板姓甚名谁，已经没人能说得清了。

　　时光就像秋天的尘埃一样飘零轮回。我站在秋风和夕阳里。这秋风和夕阳曾是大清朝淮军将士和北洋舰队的背景，曾是李鸿章一等肃毅侯的顶戴花翎，曾是有着李府那十三道门上的反光。而今，秋风夕阳里只有下班的车流和行色匆匆回家的脚步。

　　作者：十三道门和十九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