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闻周刊：面对道德口水的身体挣扎

　　作者：朱大可

　　艺术与道德的判定尺度迥然不同，这是文明社会的基本常识。跟用“博客日记”和“数码照片”去冒充艺术相比，以道德的名义去戕害艺术，无疑是一种更加危险的做法

　　身体解放的洪流，近来因一场行为艺术而变得汪洋恣肆起来。

　　据媒体报道，2005年4月13日，位于成都南郊某高尔夫球场侧的草坪上，以川音成都美术学院为主体的41位学生，用自己的全裸肉身，表演题为《@41》的行为艺术，冒着被道德口水淹死的危险，完成了用肉身向缪斯的献祭。从照片上可以清晰地看到，41具“天体”组成电子邮件代码“@”的形态，并按多米诺骨牌方式依次倒下。仅有的两名女生中的一位，被安排在队列的末尾，仿佛是一个丰腴柔软的惊叹号。策展人声称：“作为未来世界的必然主宰者，青春就是责任，青春就是权力！”

　　“@”是互联网通讯邮箱的核心记号，英语“at”的代码，也是一个由“0”开始的逆时针旋涡，它把41个躯体拖入了身体自我解放的思潮，同时也验证了身体在数码资本主义时代的广泛联盟。“@”向世界重申了人类身体的彼此关联性：每一个躯体都被上一具躯体所推动，它的倒下又推动了另一具躯体。这是特殊的身体“通讯”，它要借用这种简单的室外体操，演绎出身体暴动的集体欲望。

　　但此刻，这种线性通讯传递模式不过是个低级的隐喻，完全不能表达多维爆炸式(非线性)的互联网传播图式；而它的另一个表述错误，就是骨牌倒下的顺序：它应由内向外旋出，藉此表述肉体扩张的语义，但我们所看到的却是一次由外向内依次倒下和旋紧的闭锁式运动，41个躯体由此构成了一个自我绞杀的绞索，仿佛在发出无望的叫喊，以致它与策展人所宣称的张扬“青春”和“权力”无关，倒更像是身体自我蜷缩的象征。

　　发生在转型期中国的身体暴动，早已是“零年代”的主要文化景观。从木子美的博客日记，到竹影青瞳的无头裸照，互联网广场正在成为身体书写的中心。但这些“身体”是孤单脆弱的，无法组合成新的视觉符码，以表达那些有关身体的最新诠释。因此，毫无疑问，41人的团队尽管很小，却已经改变了单一身体的言说方式。

　　上述室外集体裸身的“创意”，来自美国摄影师图尼克的灵感。这个疯狂的天才，以拍照为由，在北美、南美和澳大利亚等地，操纵了多次大规模集体裸身的行为艺术，其中在墨尔本的一次，参加的志愿者竟达4500人之多。

　　与之相比，成都美院学生的这场“肉体的盛宴”，充其量只是美术系本科生的模仿性习作，除了在“身体合作社”和走“集体化道路”方面有所突破外，并未向我们展示出足够的原创性元素。甚至连它的名称“@41”，都是对法国情色小说《37°2》的仿写。

　　尽管如此，媒体的大肆炒作，还是点燃了公众的普遍愤怒。一个院内艺术探索事件，就此变成严重的公共伦理事件。我们看到，就在四川发生身体暴动之后，从“集体淫乱”、“伤风败俗”到“无耻闹剧”，来自互联网的道德抨击铺天盖地，企图围剿那些裸露在高尔夫球场上的年轻身躯。甚至主流媒体上都响彻道德民兵的怒斥。但这并没有出乎我们的意料，相反，它是日常伦理被滥用的又一明证。

　　艺术与道德的判定尺度迥然不同，这是文明社会的基本常识。跟用“博客日记”和“数码照片”去冒充艺术相比，以道德的名义去戕害艺术，无疑是一种更加危险的做法。

　　长期以来，旧道德总是企图越界干预艺术行为，并对艺术家做出严厉的判决。从刘海粟在上海美专招募裸体模特开始，到虹影小说《K》(后更名为《英国情人》)的司法纠纷，中国近现代文化史上，布满了各种道德对艺术的镇压事件 道德民兵的队伍庞大而又嚣张，他们的身影遮蔽艺术的天空，导致了一个世纪的身体苦闷与文化挣扎。泛道德主义的压迫，无疑就是中国文化退化的原因之一。

　　而我们面对的社会错乱还在于，一方面保持着严厉的道德审判传统，对艺术作永不疲倦的道德施暴，一方面却拥有大规模的地下色情产业。道德民兵和放荡者的队伍齐头并进，同时发展壮大。这是古怪的“双头效应”：在同一个细弱的文化脖子上，长出了道学家和色情家两个硕大的头颅。它们的互相依存，构成了文化二元与精神分裂的奇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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