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巍巍

　　王相东

　　山是云南最普遍的存在。在浩浩荡荡的大山的皱褶中，流星似地散落着许多小镇和村寨。在云南的大山中，这些疏疏落落的村寨小得像一片青香树的叶子。青香树是云南一种稀有的树种，它的叶子只有指甲壳那么大。

　　相对于小小的村寨，云南的山庞大无比，雄伟壮丽，高耸入云，有的山顶积雪终年不化。如果有机会坐在飞机上，或者站在一个至高的山顶上眺望，便会发现这些大山酷似大海的滔天巨澜，颠连起伏地从你的面前铺展出去，博大宽广，一望无际，直到与遥远的天涯相接。和变幻莫测的大海一样，群山的颜色也是丰富多彩的。近处的山是深绿色，稍远一点的是苍蓝色，而更远的则成了黛色，再往远去，颜色却又浅下来，递减为灰蓝、浅蓝、浅灰，甚至是若有若无的水色。世界上还没有哪一位天才的大手笔的画家，能画出云南的山，这地球上最诱人最神秘的奇观之一。

　　春天和夏天，绿树和随意开放的花朵，把一座座山装点得格外醒目。在山尖和山顶上，繁茂的树木高扬着绿叶的旗帜。名目纷繁的灌木，像喝醉了酒的东倒西歪的罗汉，檫子树则把腰杆挺得又直又高，那些无所不在的藤葛，若挥洒自如的狂草书法，写满森林。大森林的花开在高大的树上，也开在有刺的灌木上，它们都不是大红大紫的，大多开得羞涩而朴素，就像这山里的女孩子。

　　早晨，牛奶一样的浓雾把山谷填得满荡荡，填成了白茫茫一片汪洋，与浩淼的大海别无二致，使人怀疑只要投身其中，就可以游向远方的一些绿岛。那些绿岛原来就是穿云破雾永不褪色的山尖。大雾漫天的时候，汽车在山间蠕动如潜水而行，放眼望去全是雾，没有山没有树没有路，仿佛一切都溶化了。驾驶员开亮大灯，也只能看见一米之内的路，有时只能把车停下来，待雾散了再走。一般山上的雾，上午10时左右就会淡尽。而有些特大特高的山，从早到晚都被雾所包裹。

　　走在云南高与天齐的大山中，你会感到自己很可怜，很渺小，像一只小蚂蚁，或者一颗露珠，一粒灰尘。云南的山确实和别处的山不同。一些见过别处的山的人，第一次走进云南的大山，都会感到震撼和激动，他们没见过这么大的东西。你站在云南的大山面前，会有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但那些小小的村寨，就这样宁静地分布在大山里。当你在山中走到精疲力尽，饥渴难耐的时候，往往就会有一个村寨，温馨地出现在你的面前。你走进任何一道门，都会受到热情的接待。山里人的性格就像大山一样，坦荡而朴素。他们对人特别友好，总是拿出家里的好东西来招待你，却从不会向你索取回报。山里的生活是艰苦的，但要是办起喜事或丧事来，却是倾其所有，极其大方，往往是全寨子的人都参加。酒席就摆在村里的空地上。外来的过客要是恰好碰上，可以坐下就吃。人们甚至不问你的姓名。当然，同桌的人也许会问，那也只是出于礼貌，并非要求你办什么事情，等你吃够了，他们会热情地友好地和你道别。山里人其实很聪明，这种聪明被谦卑掩盖着。城里人以为他们很傻，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们一旦到了城里生活和工作，往往混得不差，甚至比城里人更能干更精明。这样的例子见得多了。山里人很穷，面对艰苦贫困的生活他们有无数难题，但他们祖祖辈辈也就这样过来了。虽然饥饿像影子一样，总是幽灵一般跟着他们，但藏在他们心中的希望，却像是山间的雾，起了又散，散了又起。他们千方百计解决吃的问题。但有了吃的决不独享，总是想起亲朋好友，必欲请他们来吃光而后快。这点豪气，这点胸怀，城里人是没有的。

　　我的故乡在云南。我是大山的儿子。我来到人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山。四季的交替，我是从山的变化知道的。对于我来说，悠悠岁月，就是山色的演变。我在看山时，山也在看我。我觉得那山也像人一样，是有灵性的。山很寂静，如果没有风，没有流水，山里是无声的世界。山里人也像这山一样沉默寡言，从不大声说话，他们怕惊动了动物，惊动了山神。他们登山时，内心有一种宗教式的庄严感，好像进入了自我反思的状态，好像要把自己的历史镂刻在起伏的山岭上。人死后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去向，只有山知道。人死后都想去一个美丽的地方，景色秀丽、生机勃勃的山，无疑是灵魂最理想的归宿地。

　　怀着这样的心态我走到距我最近的一棵笔立的树前。这是一棵栽植有年的檫子树。枝干如结实的长臂向四周张开，繁茂的树冠确乎只有仰首才能望见。它是那么洒脱而伟岸，不愧是树中的帅哥，但我很快又看到它身上的一些创痕，似是斧劈的凹缺，还有锯啮的长沟，我不免为之怆然，稍顷却又释然，因为它毕竟挺住了，跨越了创伤的渊壑，它让我领略到生命的顽强。

　　我离开檫子树，又挨个去探看四周的几棵树。当我的身子贴着每一棵树的身子时，才确凿地发现，它们长得各有自己的个性，各有自己的美丽，各有其斑驳的生命历程，但一律地充满活力，未被浓密的雾阵或任何别的什么抹掉其锋芒与光彩。我久久凝睇，并以心灵去感应和揣测发生在它们身上的各呈异彩的故事与传奇。不错，一棵树就是一本书，谁只要用心去读，就会有所发现，有所领悟，有所启示。这样想着，就觉得这些树更加生动了，我大声地和它们对话，虽然我无法得到它们反馈的讯息，但我却是满心的快意——有什么比觅到一种对于生命的觉悟，更让人心悦神爽呢？

　　远远地，从林子的尽头飘来了几声清脆的鸟鸣，那充满快乐的声音令我预感到，一个响晴天就要来临。

　　而其时，大山的雾阵仍然没有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