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工作的这栋楼，在小城也算居中的位置。楼因临街，有时便忙里偷闲，站在南面五楼窗口，居高临下，一眼就看到了那棵生在城市夹缝中的小枣树，她那伤心碧绿的椭圆叶片，就像濯濯童山裸露的岩石缝中的小草，很是吸引人的眼球。
小城的前身是山边的一个小村，作为村庄，她是有一把年纪了，但作为城市，她实在是太年轻了。这棵小枣树，原来或许是村头的一棵普通小枣树，她有过被调皮孩子打枣的尴
尬，也有过月上树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浪漫。清风徐来，月华当空，她浅唱低吟，尽享大自然的无限美好。
不知不觉中，小枣树走进了城市，走进了围城。周围土房变砖房，砖房变楼房，楼房在节节拔高，她也陷入了钢筋水泥的森林，她与它们是那样的格格不入。这不，原来在她西边的那栋瘦瘦的并不太高的楼，不知为什么又被拆掉了，一棵宽大长方并无任何造型的巨无霸渐渐拔地而起了，在施工期间，她便日日不得安宁，昼里夜里，那搅拌机的轰鸣，那水泥灰的弥漫，使这位妙曼的村姑，灵秀的村姑，十分爱美的村姑，一时间灰头土脸，神情憔悴，饱受精神和身体的双重折磨摧残。但她找谁诉说呢？她只有暗自饮泣，默默地，在心底回忆那过去的美好时光，那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的乡野景色和情趣。
想想我和这棵小枣树的命运，真是何其相似乃尔？20年前，我揣着神秘、向往，蹒蹒跚跚地走进了这座围城，住进了钢筋水泥的楼。那属于我及我的家人的叫做××平方的四方框，充分享受着现代城市文明，空调彩电冰箱VCD功放MP3，然而对于这一切，我一直是抱有抵触情绪的，上述的许多设备，我至今多不会操作，便可证之；而空调常常让我患了感冒，彩电又使我夜夜失眠。我原本来自农村，我的心也时常想起那田园风光。那山野景色，麦熟时节，劳作之余，在村头树下，啃一块干馍，喝半罐凉水，头枕一块土坷垃，那睡得叫甜；秋阳高照，和小伙伴一起，在红芋地里捉蚱蜢，与红芋一起烧烤，吃得满嘴黑灰，那才叫香。然而，眼下目前现如今，屈指算来，我已多年没见过小麦拔节秀穗，黄豆结荚摇铃，至于时光流逝，岁月变迁，只能从桌上的台历、电视里的天气预报和身上的T恤与羽绒袄的交替变化来感受，这真有叫人窒息的感觉。然而，我却走不出这富丽堂皇的围城，我已变得那样弱不禁风，我是被城市文明彻底俘虏、奴役，变成它忠实的奴仆，因而不敢有丝毫的叛逆。由此，我想到了老祖宗造字的伟大，“人”在方框———“口”里，就是囚，我们这些所谓的城里人，不都是在一格一格方框里的人么？从精神到肉体，我们不都是“囚”吗？囚就意味着失去自由，失去许多自然美好的东西，而那棵误入围城原本属山野溪流的小枣树，不也隐隐昭示着一个更大方框中的木（困）吗？真是无独有偶啊！
又是一年春草绿，我原本以为那棵小枣树要被拔除、废弃，成为什么作用也没有的城市垃圾，许是树的主人（我相信他或她也是误入围城的乡野山民）爱惜她，把她留存了下来。她是一种象征，她是一种记忆，但作为树的她，还能开出星星般喷香的花，结下红红脆脆的枣吗？她在城市的噪音下，在霓虹灯的彻夜闪烁下，在并无采光权乃至申诉权几近无任何“树”身自由的城市夹缝中，她还有什么生存意义，生存质量可言？她的价值几何，她的前途在哪，她还有前途吗？看着那无精打采、叶片暗淡的小枣树，我的心在为她默默流泪，隐隐作痛……
作者：黄从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