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廷杰
经验告诉我们:有的生活场景是“旧景丢难掉”的。
当我独处一室清理记忆时，上世纪国人诅咒唾弃年月某日目击的一幕，又凸现眼前。
那时，在我出入必经之地，街与路的交错处，座落着一栋年久失修批荡剥落墙体发黑的砖木结构三层楼房，黑洞洞的大门里边，挤住着杂七杂八的“七十二家房客”。大杂院中有一户，远近均称之为“外埠人”，也不知男主人是啥样子干什么去了，经常现身户外的好像只有母子俩。母人高马大，不修边幅，烟不离嘴，骂街声如摔镬。子名“傻仔”，十七八岁的样子，一副邋遢相，同龄人不堪为伍。母子俩灰头土脸，身上都有那么一点“匪”气，与他们形影不离的惟有那条黑色的成年土狗。按当时的说法，一家子“没正当职业”，那么些年，也不知靠什么过的日子。本地有个洞察人生的老艺人，临终前将世人活法归结为三“靠”；或靠本事或靠家事，无本事无家事者则靠心事。精妙绝伦！看来，“外埠人”一家是属于“靠心事”那一类了。谅必是“根正苗红”的缘故，时来运转，“文革”开始没多久，母子俩双双成了街道革委会的积极分子，专门负责监管地段“黑七类”，居民们畏加三分，敬而远之。
一日归家，来到大杂院近彼，见夕照里“外埠人”母子正站在一只长条凳后，母一手叉腰一手夹着卷烟口吐烟圈，“傻仔”手中攥着一根树棒棒，虎视眈耽盯着那与他形影不离此刻瘫在条凳下泥地上的黑狗。待靠近，才看清:黑狗口吐白沫，颈脖套勒紧了绳套，绳子另一头则绑在条凳腿上——母子俩在宰杀家狗！就在与现场擦身而过的当儿，蓦然见那奄奄一息的黑狗，双眼微睁，眸子缓翻向着它的主人，尾巴随之略微一弹……我心口猛一咯噔——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为伤心的眼神！在那一刹，我甚而想:那痛彻骨髓的“哀莫大于心死”，指的便是此时此际此情此境……
岁月流转。“四人帮”覆灭，社会开始转型，“外埠人”母子设摊经营走私香烟，赚了点钱。1981年我搬到东区新住宅后，便再也没听到有关“外埠人”母子的传闻。
岁月烘干了记忆。那夕照里伤心的回眸，经年挥之不去，只好将它定格为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