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尘
平时胡乱看书，很少被豪言壮语振奋过，缘于人品与文品未必一致，奸佞人偏作忧国语，热中汉好为冰雪文，也是多见不怪的。以文观人，自古不易。
但那些严于解剖自己，真诚披露心灵的文字，却每每令我感动不已，终生难忘。
二十几年前读卢梭的《忏悔录》，便为那“惊人的真实”所震颤。卢梭针对有人写自述“总是要把自己乔装打扮一番”，提出一个富有哲理的警句:“没有可憎的缺点的人是没有的。”卢梭公开承认自己也是“有可憎缺点”的人，并把其“可憎缺点”披露出来，写了他想过、做过的善事、恶事，“把一个人的真实面目赤裸裸地揭露于世人面前。”他极真诚坦率地讲述了自己的全部生活和思想感情，大胆地将自己的隐私和在某种场合下的卑劣念头公之于众，如在一次偷窃后把罪过转嫁于女仆头上造成其不幸，如在关键时刻卑劣地抛弃了最需要他帮助的朋友……卢梭深深地忏悔着。记得读这本书时，正是打倒“四人帮”后不久，图书开禁之时，卢梭不同凡响的人格力量和崇高的美德，在当时的社会引起甚大的反响。
之后不久又读到瞿秋白的《多余的话》，深为这个中国革命史上闪亮的名字，他那浓浓的悲剧色彩而感叹不已。瞿秋白在英勇就义前写下《多余的话》，他用一把解剖刀，将自己的灵魂仔仔细细地剖析了一遍。他本是英勇壮烈之士，一生为求真理而奋斗不息，却偏要在一个光明的结论即将要画上句号之时，写出自己曾有过的困惑、消极、苦闷、彷徨，甚至错误。他要把自己痛苦的思索留下，献给后人。他像烈士一样英勇就义。而就义前他如此“多余”地写下了《多余的话》，却使他在一个长时期内受到诸多非议，甚至成了“大叛徒”！睿智的瞿秋白会想到他写此文的后果，但他仍义无反顾地举起解剖刀，剖白了自己的内心，说了真话。提倡讲真话的人太多了，但像瞿秋白那样实实在在讲真话，自我揭发自我否定，在利害与是非、虚名与做人之间作出更高层次的选择，古今能有几人？！
思想者总是与痛苦相伴。常人与哲人的差别不在于有无这种思想的痛苦或痛苦的思想，而在于思想着什么，忏悔着什么。世上多少人都在为自己涂脂抹粉，挖空心思修改和重写自己的历史，极力隐恶扬善，特别是一些地位越高的人越爱这样做。别人也帮他这样做。但瞿秋白却不肯。所以，他比别人高。他是平原上的一座高山，浅川中的一座深海。
美好崇高的人和事，因为人们的珍爱而获得自己不褪色的历史。从这个意义上说，历史，就是人们对于美的牵挂和担心。时乖命蹇，世道多变，我们珍爱的事物能留存多久？很多东西将被岁月淹没。但我坚信，像《忏悔录》、《多余的话》这样珍贵的著作，不会被人们遗忘和抛弃。它们是一道思想的慧光，照彻诡谲难辨的历史，照彻民族的心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