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上地建材城消失之谜

　　《法人》杂志记者　王娜

　　繁华的上地建材城已成昔日的记忆

　　上地建材城的拆除，究竟是为了符合国家的规划，还是在为某些开发商的利益开路？在分析了种种拆除的理由之后，留下的是一个个无法解释的谜

　　11年光阴，11年见证一段历史。

　　11年前，这里曾一片荒芜；11年里，一位投资者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建起了一个占地164亩的建材城，商户的入住、消费者才的青睐，让这片曾经荒芜的土地变得热闹而繁荣；而11年后，所有的热闹和繁荣仅在7天之内化为乌有，这里重又回到了昔日的宁静……

　　仅仅7天时间，63745.73平方米的房屋化为一片废墟，1311户商户从此走投无路，这个存在了11年时间的中关村新地标一时之间灰飞烟灭。

　　这就是号称“北京市最大的建材综合市场”，有着“买建材不用东奔西走，上地建材城应有尽有”美誉的上地建材城。“文明市场”、“诚信企业”、“规范化管理建材市场”……这些仍然历历在目的荣誉，并没能阻挡住它被拆的命运。

　　从最初的存在消防隐患，到后来的质量有问题，再到最终的“未经批准搭建，影响市容市貌”，种种理由只为了一个目的——拆除上地建材城。而这些理由的背后，留下的是一个个至今未解的谜。

　　消逝的上地建材城

　　2004年7月27日下午3时，一台铲车、两台吊车、三台大型运土货车声势浩大的驶进上地建材城，在人们的翘首注目下，一声声巨响把象征着建材城的巨型标识化成碎块，坠落了一地。上地建材城将拆已成事实，商户们情绪异常激动。

　　7月28日上午8时，三台挖掘机轰轰隆隆地开进了上地建材城，下午2时，北京市海淀区城市管理监察大队（以下简称海淀城管）开始对建材城进行全面拆除。工作区里，很多商户的商品、财产无法及时搬离，只能贱卖或就地销毁，卖废品的三轮车也乘机拥进上百辆；生活区里，3000多建材城工作人员流离失所，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曾经工作、生活过的这片场所在连绵不绝的巨响声中消逝。

　　看着无法挽回的这一切，郭俊琴心里充满着感伤。作为上地建材城的投资者和管理者，她在接受《法人》的采访时反复提到了一个词——灭顶之灾。这个形容也在她的讲述中生动地展开。

　　郭俊琴的回忆

　　“12年前，上地算是北京城的边缘地带，非常荒芜，很少有人会想着来这里投资搞开发。和现在的车水马龙相比，可以说是天壤之别。”坐在与曾经的上地建材城相对而立的办公楼里，面对着记者的提问，郭俊琴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

　　1993年，郭俊琴带着一笔资金进驻上地，以土地租赁的方式从海淀乡树村大队正白旗生产大队获得了一片土地30年的使用权。这片土地原是堆放废旧建筑材料及渣土的废弃场，周边是荒郊野地，郭俊琴的到来，自然受到了海淀乡政府的热烈欢迎及支持，上地建材城也成了海淀乡树村极力引进的重要经济项目。考虑到周边的发展趋势，她决定在原有的基础上启动建材市场。

　　从拿到这块土地的使用权以后，郭俊琴就开始申请建设工程许可证，因为一直申请不下来，所以她产生了撤出投资上地建材城的念头，而就在这时，海淀乡政府送来了盖有“北京市海淀区城乡管理委员会”章的开工证，这使得郭俊琴终以2亿人民币的投资完成了上地建材城的建设，并在1998年正式营业。

　　刚开始的经营状况并不如人意，因为上地建材城所处的位置不好，路面特别窄，使得当时从此处经过的公交车只有一路，而且45分钟才来一趟。这让郭俊琴在打理好建材城内部事务的同时，投资了3000多万用于修建道路，并建立了交叉路口交通指挥信号灯等，使周边环境得到了极大的改善。所以“上地建材城”逐渐也成为了周边地区公交路线的站名，成为了上地地区一个标志性建筑。

　　就这样，经过不断的努力，上地建材城逐渐成为了北京人耳熟能详的一个市场。可就在这时，此市场所处的位置突然被划为了北京市城市总体规划的市区绿化隔离地带，上地建材城一下子成为了不符合北京市城市规划的建筑，这一年是2001年。

　　突如其来的这个消息，并没有让郭俊琴过多的沮丧，虽然上地建材城建设在前，绿化隔离带规划在后，但在小局服从大局的观念下，她开始配合这一规划，请区规划局、规划所做了自拆自建的方案和沙盘。这些方案报上去之后，立刻得到了乡里、区里，包括市里领导的支持。

　　按照自拆自建的计划，上地建材城这块164亩的土地，首先规划出80多亩进行绿化，另外剩下的80多亩，则建成一个半地下的精品购物市场，地上同样做全面绿化。郭俊琴满怀希望的把这个方案的所有资料报到了乡里和区里，但报上去之后，却犹如石沉大海一般，自此没了结果。

　　2004年5月，关于上地建材城因存在消防隐患将被拆除的消息迅速传开。人们搞不清楚，一个每次消防学习都是先进的单位怎么会存在消防隐患。更令郭俊琴弄不明白的是，上地建材城三路供水，光防火系统就投了300多万元，怎么会因为“存在消防隐患”要面临被拆的危机。而此时，距离郭俊琴被评为“首都精神文明建设者”还不到一个月，距离她被评为“全国三八红旗手”仅两个月时间。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她怎么也不敢相信。

　　一切都不容分说，上地建材城终究没能逃过此次“劫难”。原来有消息说建材城将在9月底拆迁，可“灾难”实际到来的时间却提前了两个月，这令投资者、商户、工作人员没有一丝喘息的机会。

　　2004年7月20日，海淀城管向上地建材城发出《通知书》，拟决定对上地建材城作出处理决定。

　　7月21日，海淀城管向上地建材城发出京海城管罚字[2004]270068号《限期拆除决定书》（以下简称“限拆书”），称上地建材城无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属“未经批准搭建，影响市容市貌”的房屋，责令建材城于2004年7月28日之前自行拆除总面积为63745.73平方米的建筑。自此，建材城拆除的理由变成了“未经批准搭建，影响市容市貌”。

　　7月27日下午3时，上地建材城的巨型标识被海淀城管拆除。

　　7月28日，海淀城管作出京海城管决字[2004]270068号《强制拆除决定书》（以下简称“强拆书”），决定对上地建材城强制拆除。

　　7月28日是午2时，上地建材城在一片混乱中与昔日的辉煌残酷告别。

　　伴随着上地建材城的拆除，许多问题也随之而来，此时的郭俊琴，不仅要在短期内退还商户的巨额租金、面对本该由商家承担的针对广大消费者的质量担保，而且还要尽力平息商户们的愤怒。焦头烂额的事一宗接着一宗，直到10月份，混乱的局面才算慢慢平息。

　　10月，郭俊琴以北京上地建材城销售中心的名义申请了行政复议，结果未如所愿。

　　12月21日，北京上地建材城销售中心一纸诉状，将海淀城管告上了法庭。其诉讼请求中提到：确认被告（海淀城管）作出的“限拆书”、“强拆书”以及被告依据该决定书强制拆除北京上南口建材市场之具体行政行为违法，并撤销其违法和行为；判令被告采取补救措施并赔偿原告经济损失。然而，事隔四个多月，受理此案的海淀区人民法院尚未对此进行审理。

　　2005年4月8日，郭俊琴因为上地建材城之事，终于见到了海淀区的一些领导，并就此事进行了交流，但并没得到满意的答案。

　　从当初被海淀乡政府以重点经济项目请进上地，到后来发展成为全国建材市场中的龙头企业，并被评为“全国第一规范化试点建材市场”，再到以“未经批准搭建，影响市容市貌”为由予以拆除，在市场经济和城市建设的大潮中，许多事物的牺牲确实值得衡量和思量，也应该引起有关部门的重视。

　　与事实不符的理由

　　2004年7月21日，海淀城管向上地建材城发出的“限拆书”中称，上地建材城无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属“未经批准搭建，影响市容市貌”的房屋。如果说拆除上地建材城最好的理由是“无建设规划许可证”的话，那这个理由显然有着与事实不符之处。

　　作为北京上地建材城销售中心的诉讼代理人，北京安平城律师事务所的李宙律师告诉《法人》，上地建材城全部建筑物的法律状态实际上有四种，经批准建设的占到了总数的一半。

　　第一种是经过登记并拥有房产证的建筑物。在上地建材城中，有6863.2平方米的建筑物有房屋所有权证，其所有权性质为集体，填发机关是海淀区房地产管理局。

　　第二种是获得开工许可证而建造的建筑物。根据海淀区城乡建设管理委员会签发的上地建材建设工程开工证，允许开工面积为16000平方米。

　　第三种是经过规划管理部门处罚但允许保留使用的建筑物。根据北京市海淀区规划局1998年2月23日做出的《违法建设行政处罚决定书》，对上地建材城7120平方米的建设面积，予以罚款保留使用，并决定该部分建筑在国家需要时无条件拆除。

　　第四种是其他未经规划许可的建筑物。上述各类建筑或话有重叠交叉的情形，但不能否认上地建材城中各种建筑物的法律状态是复杂的，不能仅以“无建议规划许可证”来简单概括。

　　以上的说法，在2005年2月6日中国法学会一些专家就此事组织的论证会上，也得到了相同的答案。

　　而以“影响市容市貌”为由将上地建材城拆除，这更让人难以理解。

　　据调查，海淀城管下达的“限拆书”中，适用的执法依据是《北京市市容环境卫生条例》第27条。根据此条规定，“对于未经批准搭建的影响市容的建筑物、构建物或者其他设施”，城管部门确定有权强制拆除。但是，该条对于城管部门可以强制拆除的建筑物规定了三个限制条件，即“未经批准”、属于“搭建”和“影响市容”。因此，城客部门可以强制拆除的建筑物必须是“影响市容”的。

　　对于什么是“影响市容”，“市容条例”第26条明确规定，“建筑物、构筑物的容貌应当符合以下规定：（一）建筑物、构筑物的体量、造型、色调和风格应当与周围景观相协调……”但是，在海淀城管的“限拆书”中，并没有说明上地建材城究竟是在体量、造型、色调和风格的哪一点上与周围景观不协调。

　　在中央党校校刊社于2005年1月17日组织的专家论证会上，专家们称，“限拆书”仅以无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为由，就认定上地建材城属于未经批准搭建的影响市容的房屋，显然不妥。其混淆了“市容”与“规划”的区别。如果认为未经规划许可的建筑物均属于影响市容，那么，“市容条例”就可以取代《北京市城市规划条例》了。因此，即使上地建材城的部分建筑物未获得规划许可，也只能根据《北京市城市规划条例》的有关规定处理。在这种“名不顺、言不正”的理由下，上地建材在的拆除笼罩上了层层迷雾。

　　城管的权力有多大

　　除了对拆除上地建材城理由产生质疑之外，更多的恐怕还是来自对城管权力的质疑。城管是否有权强制拆除建材城，成为了很多人心中的疑问。依据北京市颁布的《关于本市城市管理综合执法试点工作扩大区域的通知》的规定，区城管只有权拆除10平方米以下的不符合市容标准的建筑物。而对于一个占地164亩、面积达63745.73平方米的建筑物，海淀城管究竟依何将其拆除，让人不得而解。

　　另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城市规划法》的规定，对未取得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的建筑物进行行政处罚，其行政机关应该是北京市规划局。

　　所以，很多专家在接受采访时表示，海淀城管的行为属于越权执法。

　　为什么允许让一个只有权拆除10平方米以下不符合市容标准建筑物的权力机关，来拆除一个6万多平方米的建筑物，这给上地建材城的拆除又画上了一个问号。

　　卖与他家的两份“协议书”

　　疑问远远不止上面提到的这些，一个个问题接踵而来。为什么一个规模如此之大的建材城，从通知拆除到拆除仅给了7天时间；为什么一个涉及到数以千计商户、数以万计消费者的建材城拆除没有举行听证会；为什么一个一直被政府默认为合法的建材城，突遭强拆的命运……而更大的疑问则来自《新村新村项目5#、7#、8#地及部分绿化用地合作开发建设协议书》。

　　郭俊琴激动地对记者说：“据这份‘协议书’内容来看，上地建材城所处的这块土地，早在2003年8月8日就已经卖与他家了，而我们签订的30年土地使用期限却并未到期”。在这份“协议书”中，记者看到其甲方为北京万霖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郭俊琴称，此“甲方”就是所属海淀乡树村大队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和自己当初签订土地使用合同的海鹏房地产公司系为同家。乙方则为北京科技园文化教育建设有限公司。

　　合作协议书中同时还规定了合作用地的范围：北起农大路、南至小清河路北侧，东起7911部队西墙以西、西至5#、7#、8#地规划用于边界及树村所属的绿化隔离带项目用地边界。“这个范围中所说的5#地，就包含了上地建材城的土地。”说到这里，郭俊琴显得有些气愤，如果上地建材城的拆除，到头来是为了某些开发商的利益而做牺牲的话，这是她所不能接受的。

　　在此“协议书”中，记者还看到了“建材城的拆迁由乙方负责，并承担相应费用。如上级规划部门同意建材城保留，其收益权归甲方”的内容，由此看来，上地建材城早就纳入了协议双方合作的范围之列。

　　然而，令郭俊琴所不能接受的还有另一份“协议书”，这份“协议书”的签订日期同样是2003年8月8日。该“协议书”称，甲（北京万霖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乙（北京泰跃房地产开发有限责任公司）双方于2002年2月3日根据《北京市政府关于绿化隔离带地区发行规划》签订了《树村新村项目5#、8#地及部分绿化用地合作一切建设协议书》，鉴于乙方在协议履行中的实际困难，乙方自签订本协议之日起，将《树权协议》中乙方的全部权利和义务转让给丙方（北京科技园文化教育建设有限公司）……“从这份‘协议书’可以看出，上地建材城这片164亩的土地，最早被卖与他家的时间是在2002年2月3日。”郭俊琴接着说。拿着这两份“协议书”，她更坚定了打这场行政诉讼官司的决心。

　　原载：《法人》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