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我刚好9岁。那时,我家住在安徽省人民出版社。那是个文人聚集的地方。意识形态一类的事情在那里引起的变化，是剧烈的、化学性的。文革初期，人们都怀着赤诚的革命热情，投入到激烈的大批判运动中去。文人们搞这一套似乎驾轻就熟，很有套路。口诛不久，第二招的笔伐就开始了。当时的大字报先是贴在出版社的三层办公楼的走廊两旁，随着斗争的加剧和深入，大字报也贴到了大楼的外面。很快，大楼外面也被贴满了。最后不知是哪个文人的发明，把大字报用细麻绳挂起来，一排排地悬挂在出版社大门口的广场上，密密
麻麻，一层一层地像个迷宫。写这么多的大字报，消耗的笔、纸、墨就不在少数。那时,这几类文具的生意好得很，大玻璃瓶装的墨汁，出版社一买就是几大箱（一箱12瓶），就这样也经不住热情似火的革命大批判之笔的浸蘸。经常是几天时间，“红红的革命”就要浸蘸掉一大箱黑黑的墨汁。剩下的墨汁瓶就是废物，就被随意丢在了办公楼楼梯的空当里。
当时，老师参加大批判，学校领导靠边站，中学有红卫兵造反，小学也有红小兵捣蛋，学是上不成了。我就和出版社的几个小伙伴天天在大字报的迷宫里玩。一天，我们在庐江路口玩时，看见一个收废品的地方，门口摆着个牌子，上面写有很多收购的废品价格，其中写有：大的墨汁瓶子，一个可以卖5分钱。那时5分钱能买一支香甜的牛奶冰棒啊；要是用4分钱买一支豆沙冰棒，剩下的1分钱还可以买糖稀，绕着玩可玩半天呢。我立马心里就打起了小算盘，想到了在出版社楼梯口那堆小山似的大墨汁瓶。心动不如行动。我和小伙伴们一拍即合，说干就干，用一个破纸箱子，把二十几个墨汁瓶搬到了废品收购点，卖了1块2角钱。第一次挣到钱了！兴奋得也忘了去享受牛奶冰棒了。卖废品的人听讲我们还有墨汁瓶卖，就讲：你们下次要是能将墨汁瓶洗干净了，每个墨汁瓶就可以卖到7分钱。我们一听更高兴了。好啊，闲着也是闲着，洗了卖可以赚更多的钱，当然要洗过卖！可是，后来的问题就出在洗瓶子上。当时自来水不是通到家里的，而是接在院子里，一个水龙头供十几家、几十家用，厅长、处长家也是一样在外面用水。我们几个小伙伴兴冲冲地，搬来沾满灰尘和污垢的墨汁瓶，就在中午毒辣的阳光下的水龙头旁洗起来。水把衣服打湿了,脱掉衣服继续洗。脚上的凉鞋早就扔到了一旁，小脚丫和洗出来的墨汁一样黑。我们的小脸在阳光的照耀下，挂满了劳动的汗珠子。就这样，干得很起劲，不知不觉就洗干净了两百多个瓶子。看看也到下午两点半上班的时候了，我们留下一个人继续洗，我和另外两个小伙伴用平时玩的滑轮车，装上洗好的墨汁瓶，就送到了庐江路口的那家废品收购站。站里的人看到我们累得满头大汗，竟称赞我们很能干，我们心里也美滋滋的。墨汁瓶一共卖了16块钱。两个小伙伴公推我管钱。给我们的都是小票子，这些小票子把我的小荷包装得鼓鼓囊囊的，我们的心情也就像鼓起了风的帆一样，飘荡荡的。我们拉着小滑轮车，刚进出版社的大门，就看见水龙头旁站了一些大人。近了一看，留下来洗墨汁瓶子的小伙伴哭丧着脸，蹲在地上。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大人们上纲上线的批判，让我们呆若木鸡、不知所措：这是损公肥私的行为，也是盗窃国家财物！要狠斗私字一闪念！这是谁家的孩子？要深刻检讨、写出认罪书！我们一下子蒙了，也不知怎么办了，先低头认罪吧。听了大人大批判似地批评了大约有二十分钟，我们就竹筒倒豆子一般，一干二净地交待了。
就这样，第一次做生意赚的“第一桶金”，两次一共17块2角钱，在深刻的斗私批修后，交给了出版社办公室一个姓童的阿姨了。我还记得，姓童的阿姨当时是叹了一口气，摸了我们几个的头，收下了我们交上来的钱。现在看来，我们第一次做生意失败，是缺乏做生意的智慧和灵性的表现。果不其然，长大后一看，出版社里长大的那批人中，就没有一个是经商成功的。我们曾在一起笑谈道：三岁看老！不是这个金刚钻，就别揽那个瓷器活吧。
作者：黄从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