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头

　　其实老孙头并不姓孙，姓王。可是，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一辈子都是当“孙子”的；王？除了“王八”，影儿也没见过！刚到六十岁，别人没说，他就自嘲起“老孙头”了。老孙头生于1938年，只四岁，父母就相继去世。他举目无亲，成了孤儿。好在一家杨姓富人收养了他，然而没享几天少爷福，又变成了坏人：“土改”，这家成了“地主”，他跟着成了“地主羔子”。贫协积极分子翁大成组织人把杨地主斗死了还不解恨，又天天提着老孙头的耳朵游村。那时老孙头才十二、三岁，不谙世事，更不懂“阶级斗争”，游急了，狠狠咬翁大

成一口。没过几天，翁大成竟然死了。这下子更不得了啦，翁大成的儿子翁小成硬说是老孙头咬的破伤风，要他抵命。人民政府不糊涂，了解清楚了翁大成死前没有“阵发性痉挛、僵直、角弓反张、呼吸困难”等破伤风症状，要解剖尸体确定病因，翁小成不同意，闹腾一阵子就不了了之了；然而却因此和老孙头结下了咋也解不开的仇怨。

　　到了1958年，超英赶美“大跃进”，工厂都缺人，老孙头和翁小成同时进了县纺织厂。老孙头只是解放前在杨地主家读过几年私塾，充其量只是个初小生，而翁小成则是堂而皇之的初中生，所以纺织厂就安排老孙头烧锅炉，而叫翁小成在生产科工作，先当办事员，很快就当上了副科长。纺织厂要“放卫星”，突破年生产布100万米大关。各部门工作都很忙，老孙头的锅炉一天24小时都在熊熊燃烧。眼看没煤了，老孙头就找生产科。翁小成就管着锅炉的事儿，哈哈，翁小成奸笑：小子，犯在我的手里啦———自己去燃料公司拉！老孙头说，我又烧锅炉又拉炭，咋能忙过来？翁小成牛眼一瞪，大声说：你知道我是啥？———灶王爷！爷，你懂不懂？你烧的锅再大，还是伙夫，干的就是孙子活！忙不过来也得忙，缺了我的“汽”，我就叫你不喘气！唉，官大一品压死人，只好当孙子，当牛做马了。

　　到了“文化大革命”，翁小成当了“造反派”，又把老孙头揪出来，还说他“土改”时就残害死贫下中农，把他打成“反革命”，关进“牛棚”，直到1978年才给他平反。老孙头说，当“反革命”挨批挨斗的日子比当孙子还难熬。

　　1978年老孙头40多岁了，才找了个同是“孙子辈”的被人抛弃的“四类分子”女子结了婚，好在第二年还给他生了个儿子。起个啥名呢？慢，先说姓老孙头都不愿叫姓王，那就是开头说的，老孙头只见过、当过“王八”，何时称过王？他老婆姓孙，老孙头就叫儿子姓孙，名“孙子”。老婆不同意：差辈啦，是儿子，咋叫孙子？老孙头苦笑道，好，孙子还由我当吧；我希望儿子将来有志气，不窝窝囊囊当孙子，咱就叫他孙志吧！

　　唉，孙子，孙子！哦，当“爷”的翁小成因为造反时打死过人被逮了。老孙头高兴地对老婆说：买瓶酒，咱们喝两杯，为我这个“孙子”庆贺庆贺！老婆也高兴，说，看来还是老实稳当啊！

　　唉，孙子！

　　1998年，老孙头早退休了，按说该过上安稳日子了，可还不行，要操儿子的心。儿子没考上大学，老孙头很沮丧，整天唉声叹气：这孩子又要当孙子？儿子却不服气，干啥都能养活人，我做生意。老孙头不阻止，东一头西一头，跑弯了腿，磨破了嘴，在县城街上租间门面，让儿子开个烟酒店。干了几年，虽没挣多少钱，日子过得倒还算舒坦。

　　翁小成也有个儿子，叫翁继成，只上初中就不上了，在老孙头儿子的烟酒店旁边也开个大的烟酒店。开张时大吹大擂，烟草公司知道了，说街面上的卷烟销售商店之间距离不得少于50米，你们两家紧相连，这怎能行呢？翁继成和他爹一样霸道，指着孙志的鼻子说，你滚蛋！孙志不服，干啥都有先来后到的，我都在这儿干三、四年了，你才来咋叫我走？翁继成蛮横地说，爷叫谁走谁就得走！烟草公司见这架势，笑笑说，你们自己商量吧，总之要搬走一家的。

　　这事老孙头知道了，二话没说就收拾货架。孙志气得翻白眼：爹，你还叫我当孙子？老孙头说，他是爷，咱惹不起总躲得起吧！最后老孙头还是硬把儿子的烟酒店搬走了。

　　这天，儿子对老孙头说，翁继成卖同样牌子的烟一包比咱便宜五毛钱，酒一瓶便宜三块，他从什么地方进的货？老孙头想也不想就笑笑说，他卖他的，咱卖咱的。切记这一条：犯病的不吃，犯法的不干。你不愿当孙子，但在党和政府的政策、法规面前必须老老实实，规规矩矩。说当“孙子”不好听，可你当老爷，视党和政府的政策、法规如儿戏，一准儿碰钉子。

　　这不，没过三个月翁继成的商店就被查封了，因为他贩假售假。

　　可是翁继成并不在乎，照样花天酒地过日子。孙志问爹爹：他哪来的钱呢？老孙头说，我还是那句话：犯病的不吃，犯法的不干；在党和政府的政策、法规面前老实、规矩点好！

　　又过两个月，翁继成被逮捕啦，原来他贩毒！

　　这天老孙头对儿子说，我们去监狱看看翁继成吧。儿子很吃惊，怎么看他？老孙头说：我当他们翁家一辈子孙子，可他们死的死了，蹲的蹲了，他家就翁继成这一根独苗苗，还不知能不能保住，想来也够可怜的。嗨！儿子哭笑不得：爹爹，爹爹，你是不是有点儿贱？老孙头“呵呵”就笑：贱也罢，贵也罢，这话你甭说我也不说，咱们去问问翁继成，叫他说。

　　父子俩到底去了监狱，见到翁继成。没用问，翁继成就鼻子一把泪一把对老孙头说，我是孙子你是爷，你贵我贱啊！老孙头问能判个什么罪，翁继成泣不成声，只说一个字———死！老孙头凄然，说，你早当孙子就好啦！

　　啊，好一个老孙头！

　　作者：刘献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