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河南大平煤矿井下生活(2)

　　解说：截至2004年，在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总局对煤矿企业核查中，仅国有重点煤矿安全欠账就达500亿元。这些逐年累积的安全欠账，无疑增加了煤矿企业的开采风险。因此，近两年来煤炭价格的回升，不仅没有使逐年累积的安全欠账问题得到根本解决，反而促使一些煤矿企业为尽快扭亏，加紧扩大生产规模。遗憾的是，伴随着煤炭产量的不断增长，原本已经十分脆弱的安全链条却被再一次忽视了。

　　解说：几个月前在陕西铜川陈家山煤矿差点赶上的那次矿难，并没有让22岁的安涛感到意外。5年前他在陈家山煤矿发生一场死亡38人的瓦斯爆炸事故之后，被分配到矿上工作。

　　安涛：2001年4月6号爆炸以后，我是9月份上班的，当时感觉，它这个井下的安全系统都可以，但是时间长了以后，又开始蛮干了，时间一长，人家就把那些事就淡忘了，就是当时能警惕一下。

　　解说：安涛工作的陈家山煤矿是陕西省重点投入的煤矿之一，采掘机械化程度较高，这个矿所属的铜川矿务局煤炭产量约占陕西省国有重点煤矿的50%。但这里的煤层大多埋藏深，地质条件复杂，而以陈家山为代表的北区煤矿开采难度更大，安全成本更高。

　　牛相林：类似陈家山这个井下的自然灾害，在全国不太多

　　解说：在事故之后主持陈家山煤矿工作的党委书记牛相林看来，矿难发生的主要原因是由于井下开采条件复杂。

　　牛相林：像这个矿井，情况就比较复杂，它水火瓦斯，煤油气共生，是五毒俱全的一个矿井，

　　特别是在瓦斯和火共存的这种情况下，应该说工作难度是比较大的。

　　解说：而在安涛看来，2004年11月28日那场死亡166人的特大爆炸，却是一起原本可以避免的事故。就在矿难发生前几天，陈家山煤矿井下距离井口近8000米的415工作面突然起火，当时安涛正在那里工作。

　　安涛：我待在那个巷道是回风巷，风往外面流，我感觉工作面出来的烟可大，当时瓦斯那个报警仪也响了，最后过了一会儿，我们班长跑出来了，把我一叫，他说里面着火了，我一听着火了，就赶紧跟着他跑，那天矿务局的和我们矿上的领导，矿长也下井了，我们刚好跑了一段路以后，正好碰见他们，他们一听下面着火了，他们就升井了，我们工人都在下面

　　不让走，过了一会儿，他让我们继续往里面走，到里面去灭火去。

　　记者：这井下你像发生这个火灾了，通常应该怎么处理？

　　安涛：我记得原来有一个工作面，就是现在那个407，是原来的一个矿长，那里面着火了，着火了他就把那个矿井给封了，把那个工作面给封了，封了以后重新在另一个工作面开采

　　过了就是今年吧，去年他们那个工作面，经过检查，那个工作面里面的火已经灭了，开始把那个工作面东西再取出来，他们应该把那个(415)工作面封掉。

　　解说：但在当时，矿领导们选择了派工人下井灭火。从23日开始，安涛所在的综采队和一部分矿上的抢险队员近200人在井下与煤层里的火展开了搏斗。在这期间，火始终没有被完全扑灭。26日，距离矿难发生前2天，矿领导决定改变用水管直接浇煤层的灭火办法，新的方案是开动采煤设备，在灭火的同时继续采煤。

　　安涛：比以前采煤采得更快了，因为原来那种放顶煤的，煤层可厚，他们要放顶煤，现在他们说赶紧要把火灭掉，应该往前多采，采快一点，他们就不放顶煤了，干脆不放顶煤了，采煤机就一直往前推，推采，我想如果这样的话，这不是，瓦斯的涌出量就高了，我当时都不想上班了，我就害怕发生这事，但是又怕，如果万一不出事的话，那又是罚款了，又是捱骂了，那事就多了，万一不出事，出了事，领导不会说你，如果不出事的话，你的工资，可能就只能够一碗面钱。

　　解说：2004年11月28日早晨，安涛像往常一样提前来到矿上，换好工作服，随后他和工友们一起走向井口。但在那里，他几天以来一直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安涛：那个场面太可怕了，见到拉上来的那些人，一车一车地往上拉，我反正是不想在煤矿上干了。

　　解说：在经历了那次矿难之后，安涛辞去了矿上的工作，到西安打工，他也是我们所能找到的矿工中唯一愿意讲述矿难前后经历的一个。

　　安涛：讲安全，标语上写的都好，都挺好的，但是有时候为了生产，不是那个安全第一了，是生产第一了。

　　解说：那么，陈家山煤矿的管理者，为什么在明知井下出现险情的情况下，仍然要冒这么大的事故风险，继续坚持生产呢？

　　解说：在陈家山矿难发生4个月后，井下一直燃烧的大火终于被扑灭。但由于发生事故的415工作面煤层情况复杂，抢险队员们至今也不能进入那里。

　　记者：当时这个发生事故的地方，距这儿还有多远？

　　抢险人员：距这个地方有1500米左右，4.15工作面现在水已经淹死了，把原来的火区已经淹死了，4.16工作面，现在已经该做的通风设施已经做好，如果这轨道下山清理出来以后，这人逐渐地就弄出来。

　　解说：直到现在，井下仍有70多名遇难者的遗体没有找到。其中包括矿上的抢险队员丁爱团。在事故发生前，他被分派到井下负责监测瓦斯，并曾向矿上提交过415工作面瓦斯浓度超标的监测报告。但那份报告显然没能阻止矿难的发生。

　　解说：对于弟弟的死，丁爱团的哥哥丁宏没有作任何评论，但却给了我们这样一组数据。

　　丁宏：俺们这个矿井，你们肯定也多多少少知道，俺这个矿井，本来的设计能力就是150万吨，前20年都没有达过产，出过这个150万吨煤，截止2003年，我们矿出了163万吨煤

　　到2004年，其实截止11月28日，去年俺矿出了将近200万吨煤，这几个数字一对比，是吧。

　　解说：我们把丁宏提供的这些数据与陈家山煤矿提供给我们的文件资料进行了对比，从而发现了在矿难中，陈家山煤矿没有采取封闭415工作面，停工灭火的真正原因。这份文件说明：随着技术改造和安技措施资金的大量投入，陈家山矿矿井由过去1998年的4个采煤工作面，年产煤炭104万吨，提高到2003年的一个工作面，年产煤163万吨。也就是说，从2003年开始，到2004年，整个陈家山煤矿只有一个415工作面在出煤，因此，当井下发生火警险情时，为了不影响生产任务，矿领导们始终没有作出封井停产的决定。这种做法，对一个瓦斯、火、油、天然气共生，被称为五毒俱全的高风险矿井来说，显然更加危险。

　　解说：在安全经济学专家罗云看来，正是由于一些煤矿企业这种不计后果的冒险作业，最终导致了矿难事故的发生。

　　罗云：冒险，他有机会，因为事故它是小概率事件，它是小概率事件，就一次冒险，他成功几率是会大的，但是从大样本，比如说长期，不然了，他就要必然了，必然有事故，所以他具有这个特性，事故是具有这个特性的，就像一个煤矿，他为什么，他就是想把安全的这块成本，省下来变成利润，没有发生事故成了利润，发生了事故，不仅仅是这一块两块，一倍两倍的成本，但是他有可能成为利润，这种(动力)驱使他，所以糊涂一点的人，没有协调能力，没有科学观点的人，他就这么去做，他省了，没有安全设施照样可以挖煤，没有通风系统，但是有了通风系统，他没想到我产煤的能力，我一年不会发生事故，两年有可能也不发生事故，三年五年呢？它必然要发生事故。

　　解说：早上9点半，河南大平煤矿煤巷四队的矿工们升井下班了。

　　解说：从前一天晚上10点半进入井口作准备工作算起，矿工们已经在井下度过了11个小时。这对大病初愈刚刚上班几天的马战胜来说，还是有些不太适应。

　　解说：大平矿难之后，矿井被重新改造，井下安全设备也投入了几百万元全部更换，这让一直处于那场事故阴影下的矿工们得到些安慰。

　　马战胜：通过10.20事故以后，我们的矿工工人下去，根本就没有人违章，干活兢兢业业，都非常自觉，但是作为煤矿井下来说，我相信每个矿井井下，它的条件都是恶劣，我现在心里只是希望，我们国家对我们矿工这方面，能够更多地理解，更多了解，更多地关心，体力上减少，从待遇上提高，从安全上要求，管理上更严格。

　　解说：为了解决去年以来，煤矿矿难事故多发的现状，国家在今年年初同时推出了多项措施以彻底改善煤矿安全形势。其中包括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局升格为总局以加强煤矿企业安全监管、针对我国矿井瓦斯高发问题专门成立煤尘气的开发利用组织。另外投入30个亿的安全保障资金，以尽快解决大中型国有煤矿的安全欠账问题。负责煤矿安全监察的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总局刘云昌司长认为，这些措施无疑将在今后几年里逐步缓解煤矿企业的安全现状，但解决问题的关键还在于煤矿企业的软件环节。

　　刘云昌：实际上软件更重要，软件是什么，就是人，我们讲安全的三个重要因素，人 机 环，人实际上是决定的因素，你制度建立了，而且很好，但是为什么又发生这些事，就是在这个层层的环节，锁链的每一个连接口上，我们很多东西都不落实，总落实在一个层面，就断档了。

　　罗云：所以安全生产的问题，归根结底是人的因素，是安全文化问题，安全文化最核心的东西，是人的素质，我们讲的那些因素，作为矿主经营者，为什么超量生产，素质不行，为什么现场作业人员会违章，素质不行，为什么我们不去应有的安全投入，达到条件，敢去冒险

　　素质不行，而人的素质，最重要的首先是管理者，决策者 经营者，老板的素质，当然归根结底是我们作业人员，现场作业人员的素质，而要解决这个问题，有的时候，不是简单地靠

　　责任追究处罚，监管人盯人来实现的。

　　解说：在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产业经济部研究员钱平凡看来，解决煤矿安全问题的当务之急是管理好散布在全国范围的众多小煤矿。

　　钱平凡：小到什么程度，小到一个矿，一年产量只有一万吨煤，或者几千吨煤。

　　解说：钱平凡认为，即使那些发生了重大安全事故的国有大中型煤矿，它们的安全防护设施也仍要好于绝大多数县乡及民营煤矿，据统计，全国共有28000多家煤矿，其中有25000家属于小煤矿。在近年来全国发生的重特大事故中有70%以上的事故发生在小煤矿。

　　钱平凡：我认为解决煤炭问题，安全问题，不仅仅从安全角度考虑，应该从深层的体制考虑，煤炭的最深层的问题在哪里，在于我国煤炭产业太分散，你想想，两万多家的矿，你怎么管，要多少人管，一个矿派一个监督人员，要派两万多人下去，这是不可能的，对不对，你想你一个矿，一个矿生产百万吨的，或者是千万吨的一个矿，我派一个人就管住了，你一个矿生产几万吨的煤，我还得派一个人管着，成本也太高了，不可能的，那么为什么这么分散，就是我们煤炭资源没有市场化，所以煤炭资源之间，相互整合很困难。

　　解说：煤炭资源市场化主要是指煤炭企业之间所进行的矿业权自由转让。上世纪80年代以前，中国煤炭资源基本上是通过行政方式划拨给企业开采，煤炭资源的矿业权统一分配，不能随意转让。1996年，国家开始进行矿业权市场化的努力，但在此后的5年时间里，全国28000多家煤矿，矿业权交易项目只有270多个，矿业权的转让仍相当少见。在钱平凡看来，如果能在全国范围对小煤矿进行资源合并，组成有实力的煤业集团，目前煤矿矿难多发现象会得到更有效的遏制。

　　钱平凡：我们前一段时间到山西去，看了一个清水煤田，这里面有个县，它就把四家小煤矿，过去四个独立的小煤矿，现在把它组成一个大的煤矿，它成立以后，这个公司它就对四个小煤矿进行改造，无论是安全设施还是各方面，它都进行大量投入，应该说相当好，所以要考虑安全治本的问题，应该从它的产业这个角度考虑，从它的煤炭资源市场化，这个角度进行处置。

　　解说：在大平矿，矿工们从井下回到地面交班的那段时间，是矿区最忙乱的时候，因为每个人都急着要回家。

　　解说：马战胜也急着要赶回去，因为中午，在学校寄读的儿子要回家吃饭。

　　马战胜：我每次下井，在即将下井的时候，我心里都有一种恐惧感，就是假如说，我这一下去，不会上来了，怎么办？我老母怎么办，我妻子怎么办，我孩子怎么办，后果不敢想，我曾经有过这种想法，但是我相信，那样的事故，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记者：你相信谁呢？你凭什么相信呢？

　　马战胜：凭运气吧，相信我们矿领导，会以那一次事故为教训，为深刻的教训。

　　总制片人：梁建增 孙克文

　　制片人： 张洁

　　编导： 张天贺 张鸿勋

　　摄像： 孙海南 王忠新

　　解说： 姚宇军

　　责编： 赵华 宋薇

　　合成： 张东升

　　策划主管：吴征

　　执行制片人：胡劲草

　　播出主管：孙金岭

　　监制：梁晓涛 庄殿君

　　总监制：孙冰川

　　被采访人：

　　马占胜 大平煤矿 矿工

　　郭清杰 大平煤矿采掘队队队长

　　李俊岭 大平煤矿煤巷四队 班长

　　张明剑 大平煤矿矿长

　　牛森营 郑州煤业集团董事长

　　杨江有 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总局司长

　　安涛 原陕西铜川陈家山煤矿矿工

　　牛相林 陈家山煤矿党委书记

　　丁宏 丁爱团的哥哥

　　罗云 安全经济学专家

　　刘云昌 国家安全生产监督管理总局司长

　　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产业经济部研究员钱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