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辱的来临

　　应邀写书评，编辑说，随便写什么吧，只要写书就行，我不给你限制。咦！这回我幸福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再确定一遍以后，我放下心来，他说的是真的，不是在开玩笑。我像过节一样高兴。多年以来，作为老书评人，我写了不计其数的书评，如果我还有一点良心，我必须要说出来。

　　说起来我也受过一点文明训练，知道书这个东西是承载文明的载体，开不得玩笑。至

今人们把它看得严肃，看得慎重，起码读者们是这样看的。我一开始也是这样，面对我的作者，不敢乱开口，更何况有些是伟大的人，生怕自己没有理解作者意思，或者曲解了，刊载出来，既对不起读者，也亵渎了作者。可是，我很快发现，我没有了饭吃，作为自由撰稿人，我得靠这个吃饭。但很快，这个贫穷落后的面貌被我自己改变了。我的约稿信渐渐多起来。我的电子邮箱几乎每天要收到十家书评约稿信。

　　但这些约稿信都是有要求的，比如写哪本书，写到什么程度，多少字等等。一些是报纸杂志，一些是出版社，还有一些是图书公司发给我的。毕竟，我写书评已有些名气了。那些读到我书评的读者朋友们，肯定想听一些内幕故事，那我就说说吧。

　　每篇稿件，如果发表了呢，我就把发表的文章剪下来邮寄给对方，对方就给我钱，那是对方的补贴，稿费那是另一回事。这样，我每篇稿子就可以得到双份的钱。当然，这个内幕可能不够刺激。有的出版社和图书公司特别有意思，他们自己把稿件写好再发到我邮箱，在信中明说，你只要署上你的名就可以了。这不是害天理的事嘛，再说就这个稿件的水平，我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名字署上啊。开始不同意，但这样的事后来太多了，有些时段，每天要遇到好几起，我也就麻木了，就按对方说的办吧，反正有钱。这个内幕还不刺激吗？那我再继续。我会收到某些出版社和图书公司的方向性指示，比如“这本书，你要猛批，不要客气，说挖苦话，讽刺话，把它评得一钱不值，是堆垃圾最好。”我这人笨，当第N次收到这样的约稿书评时，我以为对方疯了呢！这是你们公司出的书，你要我把它说得一钱不值？对方解释说，先生，这个你就不要管了，骂得越凶，买的人越多，这叫“炒作”。

　　我是书评家，一本书好不好，值不值得读者掏钱买回去一读，这该是我的事情。往好里评还是往坏里评，那是我头脑里对该书价值的判断。古往今来的书评，莫不如是。他们要我这样做，那不是信口开河嘛。我一开始坚决不同意，但这样的事多了，我也就麻木了，反正对方要给钱，后来我还是这样干了。

　　第一次接到一个歌星的书，颇有介事，图书公司的人把我狠狠吹捧了一番，什么功底深厚，气度庞大，语言幽默，行文优雅。那歌星一定要见我。我去了。她在镜子前画眼线和往脸上扑粉，她养的那只名贵的狗总是舔我的脚，弄得我很想生气。我问歌星，这书是你写的吗？“是啊！”她说。“看得出来。”我说。“真的啊？真有眼光，不愧是大书评家。”

　　“你好好的，写什么书呢！我每看一行，心要抖半天。你知道为什么？我脸红啊。我本来不认识你。但我看着还是脸红。这种破玩意儿也好意思拿出去给出版社！好意思给读者看！句子都没有整伸展。”

　　这歌星是被我得罪了。那天我走在地安门的大街上，心情特别好，天高云淡。有点古代士大夫的气质了，所以脚步迈得特别昂扬。但我后来觉得对不起这位歌星。

　　因为在后来的日子，我又接到不少书评约稿，什么人都有，样子长得好看的美女写的书，一个某球冠军写的书，一个和某体育明星有性关系的人写的书，一个妈妈有名气的小学生写的书，一个智力有障碍久治不愈的人写的书，一个时装模特儿写的书，一个电视女主持人写的书，一个跳水冠军写的书，我认识的一个中学同学，他一直在一个中学教书，也竟然写了一本如何致富发财的书，等等。与后来我看的这些书比，其实那位歌星也就是鸡中的凤凰了。

　　有一天我想，难道历史在我这里真的变了方向？著书立说，如此严重的文明行动，被今天搞垮了？承载文明的书，已成了攫取名誉与金钱的弓箭？

　　作者：燕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