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谱

　　春节回家，病榻上的父亲郑重其事地递给我一本册子，语重心长地叮嘱我务必好好珍藏，不得散失。一看：休宁下汶溪许氏支系家谱。那题头的大照片也是再熟悉不过的：碧绿的汶水依偎着青翠的玉几山；山头上，耸立的宝塔叫巽峰塔，明朝嘉靖年间修建。四百多年了，身子骨还那么直挺，默默地注视着世间的风雨沧桑。父亲言之凿凿，我亦唯唯诺诺。老人已八十有余，他不无得意地说，这家谱最后的勘误、定稿，他可是把了关的。此等大事，来不得半点马虎。父亲是有资格担纲此任的：在这个家族中，惟他辈分最高、年纪最长。倘若

族人齐聚在许氏祠堂里祭祀祖先、追本溯源，老人家恐怕就是居中坐在太师椅上，发号施令的“族长”。可惜，下汶溪的祠堂几成废墟，只能从断垣残壁间的蓬蓬野草里，捡拾些破砖碎瓦，细细辨认上面的纹理，漾出些怀旧的情愫。祠堂是建在地面上的，总被风吹雨打去；眼下我手上的这本家谱，不就是一座建在纸上的祠堂么？

　　徽州人是很讲究家族谱牒的。朱熹曾言：三世不修谱，当以不孝论。他自己率先垂范，亲自编纂了《新安朱氏族谱》，序昭穆、别亲疏，慎终追远、尊祖睦族。这里历来就有“徽州八大姓”与“新安十五姓”的说法，那都是很有来头的呀！现在黟县绩溪一带胡姓的“土著”，哪怕是躬耕于陇田的农人，一直溯上去，没准还是唐朝李氏皇帝的血脉呢！多少名门显宦之家的高贵种子，避祸散落到徽州，斗转星移，都长成了青山绿水间的寻常人家。新安诸姓，程氏为首。其发源地，屯溪不远处的篁墩是也。理学大师程颐、程颢的祖籍即在此。就是朱熹，在自叙家世时，也谦恭有加地说：“世居歙州歙县篁墩。”于程氏家族而言，这里该是他们的“耶路撒冷”。我有个程姓朋友，远居京城，与徽州八杆子沾不到边，最近也说祖上是从篁墩出去的，他算徽州人。我哂之：凑什么热闹？他信誓旦旦：有谱为凭。然后如数家珍地娓娓道来，你还不能不信。

　　真得感激泽永等等我很陌生的世兄们，把许氏这一支的藤藤蔓蔓梳理得一目了然。以前每次回老家，老人们都说自己是河北高阳郡许氏之后，以“高阳旧族”自许。志书上是这么说的：唐代睢阳防御史许远的五世孙许儒，“不义朱梁，自雍州入江南，终身不出”。他的孙子许规，在宋代官至大理评事，定居于歙州，家族由此繁衍开来。下汶溪许氏，是哪一门哪一支，已无从考证。小时候，老痴痴地想：那三国曹操麾下的勇将许褚，是不是我的先祖？我可与开国功勋许世友将军沾亲带故？现在看来，都风马牛不相及。即便和歙县那个做八脚牌坊的许国大学士，也没什么干系。家谱里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几百号人，我也名列其中，辈分还挺高。怪不得幼时坐酒席，还穿着开裆裤，居然被引至上座。边上不是鹤发童颜的老者，就是胡子拉碴的中年汉子。刚进小学，就被一中学生尊称为“爷”，实在受用不起。没办法，这可是铁板钉钉的名分，乱不得。黄山书画院的叶森槐年长我许多，也有些名气。见面称我老弟，我受之有愧。如今一看家谱，也释然了：本来就是平起平坐的自家兄弟嘛。

　　这家谱看来还要续下去。我辈以降，好像不是那么枝繁叶茂了。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大家都是要遵守的。细读家谱，我突然胡思乱想起来：若干辈后，祖坟冒烟，有一个子孙发迹了，又喜欢光宗耀祖，拿手里的闲钱建个牌坊、修个大祠堂，把家谱衍变为一排排、一列列的牌位。我兴许也会成为一块长形的小木板，立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享受着后人们的祭拜。眼下我挺沮丧的，我的儿子对此等事情不屑一顾，以为是遗老遗少们闲得无聊了。在我家这一脉里，他可是“一丁独秀”呀！这不，“香火”正旁若无人地进进出出，嘴里哼着周杰伦的歌：爱像一阵风，吹完它就走……

　　作者：许若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