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事史家富勒著有《西洋世界军事史》。本来，就像该书名称所限，他描绘的是从古希腊一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西
方战争史。但写到1904年日俄战争时，他突然谈起了“亚洲的天空”，仿佛亚洲不仅是一个地理概念，而且是一个政治共
同体概念。
1904年，亚洲的日本击败了欧洲的俄国。这本来是一个国家战胜另一个国家，但富勒却引申开去，视之亚洲对欧
洲的胜利，黄种人对白种人的胜利：“当1904年，2月5日，日
本人的战号吹响了之后，也使东方和亚洲所有的民族都从
古老的梦幻中惊醒了……一个相当弱小的东方国家，在第一个回合即击败了一个巨大的西方强国，这个消息好像一颗流星，在
亚洲的天空闪光。”
在他看来，亚洲各国都应为日本的胜利感到荣耀，而糊涂的亚洲人民也的确曾为“亚洲”这个幻觉兴奋过。某位印度
人就曾把日本的胜利当作亚洲的胜利，痴人说梦似地谈到“亚洲的旧日光荣和伟大似乎又将恢复”。很快，他们的亚洲梦就破
灭了。说到底，1904年的胜利只是日本的胜利，它把亚洲从西方列强手中夺过来，不是为了交还给亚洲，而是想把整个亚
洲据为自己的私产。
把“脱亚入欧”当作国策的日本绝对无意成为亚洲共同利益的代表，这典型体现在“大东亚共荣圈”这个概念上。1
904年近卫内阁提出这个概念时，指的是“以皇国为核心，以日、满、华的强固结合为基础的大东亚新秩序”。
富勒的《西洋世界军事史》发表于1954年，所以他在写作这部著作时，已目睹那颗划过亚洲天空的流星给亚洲和
太平洋地区带来的深重灾难，却仍写下诸如“使东方和亚洲所有的民族都从古老的梦幻中惊醒了”之类的句子。东方和亚洲所
有的民族的确惊醒了，但不是被日本带给亚洲的荣耀所惊醒，而是被日本带给亚洲的恶梦所惊醒，悲剧性地看到“亚洲”原来
只是一个幻觉。
亚洲至今也仍是一个地理概念，而不是政治共同体概念。我们梦想它是一个政治共同体概念，但它不是，至少目前不
是。奇怪的倒是我们的某些同胞经常把地理概念当作政治共同体概念，仿佛我们还没来得及成为一个民族主义者，就已跨越式
地成了一个亚洲主义者甚至世界主义者。李北方在《世界主义者的迷惘》一文中写道，在2002年韩日世界杯上，中国队尽
管一败涂地，铩羽而归，却从韩国队的胜利中感到亚洲的荣耀。这使韩国人大惑不解，问道：“这关你们中国人什么事？”在
1904年，也有一些中国人为日本的胜利感到荣耀，在他们看来，这是亚洲对西方的胜利，亚洲人理当同喜。但日本人会问
：“这关你们中国人什么事？”
行文至此，我想起了鲁迅的《呐喊·自序》。日俄战争期间，鲁迅正在日本一所医学院留学，课间放映的电影经常会
有日俄战争的画面。他也跟着日本同学一起拍手喝彩，随喜随喜。但有一天，他突然从画面中看到了久违的中国人，其中一个
被绑着，正要被日军斩首，而周围站着一大群看热闹的中国人。鲁迅再也随喜不了，他突然感到自己是一个中国人，而不是亚
洲人。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
相关专题：时代人物周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