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瓶水

　　还在上初中的时候，语文老师就给我们讲过沙漠中半瓶水的故事。说是在一个大沙漠的腹地，有两个饥渴难耐的旅人突然看见了半瓶水，一人哀叹：只有半瓶水了！一人雀跃：啊，还有半瓶水！老师谆谆告诫我们，要做后一种人，乐观地面对人生！后来，我也做了一名初中语文教师，这是一所农村中学。在贫穷的农村，每月一千多元的稳定的工资收入，已经足够让许多农民眼馋的了，再加上妻还做了一点收益很不错的小生意，我在当地俨然成了一个小地主。于是，我的生活恬静而自得，我很满足，也很乐观。于是，我也不止一次地向我

的学生讲着“半瓶水”的故事，我乐观满足地面对着生活，也要求我的学生乐观满足地面对生活。

　　突然有一天，这一切都发生了改变，一次不经意的公务员考试，使得我摇身一变，成了省直机关的一名工作人员。从边远的农村中学一步跳进省直机关，这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在那个小小的生态系统中，我成了一颗耀眼的明星。然而，当我还没有从洋洋自得、不亦乐乎中走出来，还没有从同事们用羡慕、嫉妒编织的目光的网中走出来，懵懵懂懂的我，很快就一头栽进了无情的现实的“窨井”中。

　　我所报考的省直单位是个无职无权的“清水衙门”。在我眼中，这不单单是一个“清水衙门”，毫不夸张地说，完全是一个“冷水衙门”。在这里，除了每月1150元工资外，我再也没有见到过一分钱的这费那费的。我不敢相信在省直机关里还有这样的破落户单位，然而同事们的话语和神态告诉我：这是不容质疑的事实。我的天啊，老婆没有工作，每月仅靠我那十张“红皮”，我怎么去熬这都市的日月啊！每月310元的房租，10元的卫生费，100元的水、电、煤气费，500元的生活费，还有通信费，交通费，医疗费，还有年迈父母的赡养费……这世道，还让不让人活啊！站在写字楼22层办公室的窗前，临窗一望，我有些头晕目眩起来，茫然四顾，生存的困境如同无边的黑暗向我袭来，我感到莫名的恐惧和极端的无助。

　　我开始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之旅。我想起了在大学里的一位教授曾经在课堂上志得意满壮怀激烈的一段话：“男人到了中年，如果还没有五子（位子、孩子、房子、车子、票子），如果还在为油、盐、柴、米奔波劳碌的话，这样的人生，一定是苦恼的人生。”这位教授是自认为很成功的四十岁男士，据说，他课余时间炒股，有些暴发，腰包里比同行的教书匠们多了一些银子。这些银子终日不甘寂寞，碰碰撞撞的，便发出了这样一段鸟语。

　　就是这样一段鸟语，对我的信心带来了极大的打击。仓皇自顾，男人的“五子”对于我来说，那还是翩翩起舞的巫山女神———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如一一问答，那便是：位子，小小的试用期科员（对于早已年过三十的男人来说，这能叫作“位子”吗？这简直是一折磨人的“老虎凳”）。孩子，看了一百位医生，可老婆的肚子硬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房子，俺想都不敢想，那不是俺能想得起的玩艺儿。车子，骄傲地说，俺倒是有一辆廉价买来的二手自行车。票子前文已经交代过，10张“红皮”。

　　这样一比对，我“天凉好个秋”的感觉在这35℃～37℃的城市的酷夏里变得愈来愈浓。于是，我时时站在办公室那22层临街的窗口，时时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绝望的大鸟，时时地闭上眼睛想象一下纵身一跃会是什么感觉。

　　我终于没有纵身一跃，我没有机会给这座城市表演那色彩斑斓的精彩一幕。因为一个早晨的一个瞬间彻底改变了我。

　　那是一个非常闷热的早晨，我骑着我的那架二手车，又如同往常一样没心没肺地上班去，又去想着我那遥不可及的“五子之歌”。突然，我被人行道上一个拉着一板车重重的煤球的老人吸引住了：老人60岁左右，满脸的皱纹，穿着一件破旧的中山装，弓着背，艰难地爬着桥头的缓缓的坡。这时，太阳虽然刚刚升起不久，却已是威力四射，阳光照射在老人的脸上，浸透了煤灰的汗珠，顺着老人深深的皱纹缓缓流淌。我审视着老人，我想：这老人的内心一定充满了凄苦，他一定是一位有着养家糊口的重担的农民，他的重担一定如他拉的沉沉的板车……突然，一个奇怪的念头在我脑海中出现了：这个老人在凄苦的人生困境里想到过放弃吗？如同我常常想起的。正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发现老人已经爬上了缓坡，他慢慢地将板车停了下来，用衣袖揩了一把汗，从衣兜里扣出一支揉皱的纸烟，斜倚着车把美美地抽了一口。更意想不到的是，他一边抽着烟，居然还哼起了：“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在他的脸上，我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生活的凄苦，我所看到的，是一种自得和满足，也许，此时此刻，他想得更多的是，这一车煤送到了，他又可以高兴地数着几张沾满了煤灰的十元的钞票，然后，他又接着拉第二车、第三车……最后，他就会实现一个他心中的梦？

　　那一刻，我的灵魂完全被震撼了。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羞愧，我感到这一段时间的我，完完全全成了一个从精神到肉体都被阉割了的男人，呸，我他妈的根本就不算个男人。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开始真正地意识到：我人生的沙漠里，居然还有半瓶水！同时，我也不断地激励自己，我一定要充分地利用这仅存的半瓶水，负责任地、像个爷们地过完我剩下的或多或少的人生！

　　作者：黄从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