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自鸣

　　闻舞

　　大自然的天籁是一部含蕴无穷、备极艰深的交响乐。不要说揭橥它的全部奥秘，即便要读懂其某一章节，恐怕也须投入毕生的精力与时间，需要动用所有智慧，包括深邃的文化素养和丰富的人生体验。

　　说到天籁，自然先想到“鸟语”。所有动物中，我以为鸟的语言最为丰富，也最有魅力。鸟真是天生的歌者，山坡山脚，海岸幽谷，叶丛深处，到处有鸟们的欢声笑语。鸟类一定有自己的传讯系统，有自己的语言。若然你仔细听，会发现那叽叽喳喳、娇声嗲气、珠圆玉润的鸟语，蕴含着太多太浓的情感。鸟是天生的语言大师，它们自去自来，相亲相近，此呼彼应，百啭千声，鸟语中有娓娓动人的陈述句，有沁人心脾的感叹句，有意深情浓的祈使句，似乎还有高半拍低半拍的疑问句。我曾在海岛岩畔听过鸟语，那如潮如澜的鸟声，真能把人整个儿漂起来！

　　古人懂得敬畏和爱护大自然。古代百花竞妍、百鸟争鸣的景象一定比今日壮观得多。每每翻看古诗，都会生出诸多感慨。孟浩然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谢灵运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王维的“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都是耳熟能详的。而古人写景中带鸟的诗，多半都与黄莺有关。黄莺的美丽，尤其它悠扬婉转的鸣叫，特别能令情感丰富的文人动心。众多朝代的众多诗人都描写过这种美丽动人的鸟儿。王维的“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白居易的“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杜牧的“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等等，都是脍炙人口的千古名句。只是，美丽动人的黄莺大概不是随便见得着的鸟儿吧，乡村野外，树上屋檐下，见得最多的，该当还是那些普普通通不太高贵的麻雀。

　　人类是听不懂鸟语的。虽然古人对鸟语有过许多研究和考证，但无论如何设论，也只是人们的臆测和悬揣。不过有些传说，听来也实在是神乎其神。

　　据古书记载，孔夫子的高足兼女婿公冶长通晓鸟语，还为此吃了一场官司。《论语〉的一种注本说:“以公冶长解鸟语，容或有之；而谓因此获罪，则傅会之过矣。”信以传信，疑以传疑。《周礼·秋官·夷隶》中说:“夷隶掌……与鸟言。”郑司农注云:“夷狄之人或晓鸟兽之言。”清代的王引之又认为:“养鸟乃闽隶之事，……则闽隶养鸟，亦当与鸟言。”可见，周代已有研究鸟语的专家了。当然，时至今日，历代专家学者对鸟语的研究也没有留下完整可信的论著，亦只是言者姑妄言之，听者姑妄听之而已。

　　似乎一切鸟儿都是喜欢歌唱的。印象中，杜鹃的啼鸣更为深刻。来自远山的杜鹃声，总让人情不自禁地追忆童年，思念故乡。杜鹃总是和春天、和农事、和人生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不断地出现在古今中外著名的诗篇中，出现在人民口头的歌谣里。在我国，杜鹃被称为布谷鸟。每当春晨夏夕，在林中、山谷、田野，听到杜鹃简单然而幽远、深邃、哀婉的歌声，便知一个花落絮飞的季节到来了。“杨花落尽子规啼”(李白)，“山花半谢杜鹃啼”(刘禹锡)，“陌上蒙蒙残絮飞，杜鹃花里杜鹃啼”(晏几道)，“杜鹃啼处血成花，梅子黄时雨如雾”(寇准)。寇准这一首，描绘出一幅色彩多么强烈，美丽而忧郁的画图啊！

　　会歌唱的鸟儿还有很多很多，如歌声悦耳的画眉、云雀等。当然还有更多未曾闻见的鸟类，它们必定也终朝每日，发出千奇百怪的歌声。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生灵，大自然的天籁无所不在。有天籁的地方必有象征生命的绿。

　　我曾在安详、清寂的秋雨之夜，在家乡的小镇，谛听过天簌一般的虫鸣。开始有点稀稀拉拉，此起彼伏，似乎是开场前的练声，然而沉寂片刻，忽然瞿的一声，出来一个单音节，短促而亢奋，雄气十足。这一声叫，仿佛是庞大合唱团的男中音领唱开了个头，顿时，蜇伏在屋内屋外的蟋蟀、油葫芦、茅蜩、金铃子等秋虫都紧跟着一齐鸣叫起来，唧唧唧，瞿瞿瞿，吱吱吱……奔放的，儒雅的，铿锵的……虽然音调有高有低，音节或长或短，但却是浑然天成，气势磅礴，在这多声部的合唱中，金铃子的叫声最为高雅，这是合唱队里的女高音，音色纯净华丽，代表了最高的艺术造诣。

　　仲秋时节的蝉鸣也是令人难忘的。蝉也是特别热烈激情的歌者。蝉的歌从夏唱到秋。群蝉齐鸣的喧闹，那此起彼伏一片混响的嘈杂，单一而坚定，亢奋而幽深，长长地鸣唱着，从早到晚，几乎没有间歇。那份坚定不移的执拗，热闹了整个夏季。

　　暮色是天籁的屏障。如果在一隅绿草芊芊的静土，在大自然的寂天寞地中，暮色渐合，月上梢头，四野静如黎明。这时你可以听到林中竹鸡的喁喁私语，哪家的狗发出的三几声轻吠，晚归的牛铃在山道上低回，还有，便是那热烈奔放、不绝如潮的蛙鸣了。蛙们的“自由大合唱”也是极为动情壮观的，唧唧呱呱，唧唧咕咕……仿佛在溪涧流淌，迤迤逦逦，袅袅娜娜，仿佛在月色中漫漶，雅雅淡淡，清清纯纯，仿佛在花香中飘逸，幽幽邈邈，新新鲜鲜……越来越嘹亮、奔放，长鸣而不息。

　　这真是个有趣而玄奥的问题:悠悠天地间，鸟们长啼不止，蛙们长鸣不歇，虫们永恒歌唱，它们唱什么呢？

　　在城里，你听不到这些自然的鸣唱。闹市是用种种现代欲望砌建起来的人造空间，远离了古老的自然的家园，多少鸟们蛙们甚至成了现代人觥筹交错时的“盘中肴”。怎么可能还有它们的声音呢？

　　那一夜，我在友人城外的居宅里，躺在凉浸浸的竹席上，四面皆山，近山浓，远山淡，屋后不远的溪边，漂荡着明亮的暮色。一种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相依相生的感觉让我由衷地感动。此时再细听，山风阵阵，长吟不停；水流娓娓，长歌不衰。于是恍然悟得，那是自然的律动，万物的心声。鸟飞过天空，水流过山谷，树在水边舞，蝶戏弄花儿，一切都是自然之道，自在之道。悠悠天地间，天籁自鸣也。

　　一只鸟儿翩然飞过。我望着它，情不自禁发出一声笑。悠悠天籁中，它是否听到我的这一丝轻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