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斯顿的浙江女人

　　流星雨

　　一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疾驰，林达紧握着方向盘，眼睛定定地望着前方，思绪却早已飞到了窗外。在休斯顿的近郊，分布 着不少的购物商场和一个个不同规模的商店区，纵使在夜

间时分，还呈现出热闹的景象,正是它们共同构成了休斯顿亮丽的风 景，以及商业上的繁华，也自然而然地成了整个城市潜力与后劲的部分缘由。它们中间的有一些，因为事业上的拓展搬到更大 的地方去了，也有一些因为经营不佳或者别的什么理由，就留下暂时空荡荡的建筑在路边，等待合适的人来买进和接管。一段 时间以来，林达对这些准备转让的建筑物充满了说不出的激情。每当车子从旁边开过，她常常会感到那些建筑在迫切地望着她 ，等待她赋予它们新的生机。事实上，她刚刚买下walmart的整个老建筑,如果不是在主张走稳健经营战略的丈夫杰夫 的劝说下，她真想接二连三地在这些建筑上做投资。

　　凡是见过林达的人，都会对她风风火火的作派留下很深的印象。多年的美国生活和商场闯荡，早已成就了她干练、果 敢的意志品质，或者说使她原本就执着、泼辣的个性气质得到了更大程度的张扬。所以总体上，林达是那种一直往前看的乐观 的女人，她很少对已经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一直以来，她几乎就处在“现时态”的忙碌之中。

　　在美国创业不比国内，做到一定份上以后，女老板们往往就开始优雅地坐在老板桌前运筹帷幄，或者打扮得漂漂亮亮 出入于社交场合，喝酒，品茗，谈笑风生地交朋友，建网络。虽然林达已经跻身于美国的较富裕阶层，但她还是那个穿着条休 闲牛仔裤，前额头发高高耸起，随便往脑后扎绺小马尾的朴素女人。如果不是基于对她有关情况的先期了解，你很可能会把她 跟别的普通女人混在一起，至少在乍一见到的那个瞬间，对她已经拥有的那些成就判断得不那么到位。

　　但是有一个地方，却是林达每次驾车经过时必然会稍作停留和驻足的，那就是她在休斯顿创业的第一家小商店，处在 所属商场区的最东边。那也许是一个业已形成的习惯，也许是一个小小的、非正式的仪式。也许每一次，林达只是想告诉自己 应当对未来的事业充满信心，也许还因为，人们总是对自己创业的起点充满了说不出的，难以割舍的深情。

　　二

　　林达最初来到美国的时候，其实只是为了追随她的初恋男友齐。追随齐的这段路，走得非常不容易。在林达的少女时 代，出国境管理还非常严格，这意味着，她尽了很大的努力才获准出国的机会。当她告别家人只身飞到美国时，身上仅有10 0美元。

　　而当她终于千里迢迢来到男朋友身边和他团聚时，她所见到的却是一个在学习和生活的双重压力下变得十分憔悴，且 明显丧失了斗志和进取之心的男人。也许是林达来得晚了一步，没有能够给他以温柔的照顾，而纵使林达现在来了，眼前的情 况，他们彼此又能互相给予什么呢？以林达的独立，她是一天都闲不下去的，她得马上去寻找打工的地方。她想用自己的努力 来激发齐曾经拥有的创业热望与激情。林达掩饰着内心深处隐隐的失望，希望一切会慢慢再变得好起来，她相信美国是个黄金 铺地的地方，只要会吃苦，就一定能够创造出财富。

　　人们都说美国是个实用主义的国家，实用主义的典型性特征，也许是更加残酷的优胜劣汰，尤其是对一个人心态上的 考验。于林达，她的追求简单而现实，她只要每天有工作可做，每一天比前一天多积累了几个美元，感觉生活是往好的方向走 就能够过下去了。而对于她的男朋友齐来说，情况就不太一样，心智上要求的东西更多一些，现实的落差就更大一些，同时与 国内的对照也就更加参差。所以齐在美国的后半段，整个一个地归心似箭，即使林达的到来也没有改变这一切。而林达的打工 路，虽然也充满了艰辛与泪水，却始终给她以美好的向往。并非林达没有更加高远的志向，而是林达懂得在生活的现实面前， 应当怎么去及时调整自己的近期目标。

　　齐最后还是登上了回国的班机。齐在的时候，林达至少还有个憩息之所，可现在她除了自己，真的是一无所有了。所 不同的只是，现在的她倒少了一份空劳的牵挂。白天她拼命地干活，夜里就在餐馆的楼梯间里草草铺个简易小床休息，这样大 概持续了整六个月之久，为了让家人放心，林达在寄回国内的信里总说她在美国过得很好。

　　三

　　林达从她先前打工的城市辗转来到休斯顿，并没有经过太多的犹豫。林达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到哪里都是打工，休斯 顿未尝不是个值得一试的好地方。就生活的成本来说，休斯顿比那些更中心的城市要低得多，更何况，在休斯顿找工作的机会 也会更多一些。但林达没有想到的是，她这一走，此后的全部生活和整个事业，竟都跟休斯顿连在一起了。休斯顿，好像注定 要接纳她这位黄皮肤姑娘的到来。

　　初到休斯顿的日子，林达依然在餐馆打工，但因为她的勤快和聪明，赚的钱比一起打工的伙计要多一些。而且由于她 的灵秀、热情和反应迅速，餐馆老板开始更多地让她张罗餐厅里招呼客人的事。她的丈夫杰夫也就是在那时认识她的。

　　杰夫是台湾人，生于一个祖辈出身和背景都非常不错的大家族，虽然到杰夫父母这一代时家道已有些中落，总体还过 得去。杰夫随父母和家人移居美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但也就仅此而已，因为在美国这个非常注重独立的国家，即使杰夫家 境尚佳，一切都还得靠他自己。杰夫有一天和他的朋友一起在林达打工的餐馆用餐，不知道是杰夫的朋友还是杰夫自己先注意 到林达，也不知道是认真还是半开玩笑，总之杰夫的其中一个朋友叫住了正在招呼客人的林达，说自己的这位朋友(指杰夫) 还是单身，问林达愿不愿意嫁给他。林达愣了一下以后，随即大方地说欢迎他们经常光顾并留下了他们的电话号码。

　　其实，林达当时只是很职业化地处理了这件事。一方面，她似乎还无暇考虑个人的终身大事，尤其在经历了与齐的痛 苦分手以后，她还难免有些低迷和淡漠；另一方面，杰夫并不是那种能够让人一见钟情的人，他中等身材，稍稍有些发胖，除 了一双眼睛亮而有神外，并没有任何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杰夫也没有受过很正规的硕、博学历教育，这跟林达原有的标准有 较大距离。但是，随着杰夫光顾饭店的次数越来越多，他们之间的认识和了解也开始增多，在后来的交往中，杰夫努力让林达 觉得他虽然不够英俊,但为人坦白守信；虽然学历不高，却并不缺少智慧。杰夫的执着、温柔和厚道终于唤起了林达内心深处 的强烈的孤独和脆弱感。

　　但林达注定是个不“安份”的人。婚后没有多久，她就决定要为自己打工。起初杰夫只是由着她去，因为他知道他的 女人说话算话，一旦决定了的事情，9头牛也拉不回来，自从他准备娶林达为妻，他就对这一点有充分的心理准备。但是林达 要他辞职和她一起干，却给他出了个不少的难题，这么大的一个事情，杰夫至少要征得父母的同意，哪怕是礼节性的程序，也 还是要过一遍。在杰夫家族成员都参加的那个家庭会议上，林达慷慨陈词，她说既然这个家族的大部分成员，走的都是一条按 部就班的工作的路，如果她和杰夫去闯一闯，兴许会有更大的收获。国共合作，抗战都胜利了，她和杰夫联手，自然也会成功 。林达那些不那么道地、同时又颇具戏剧化的话语陈述，使得杰夫家族的成员哈哈大笑，她的公公婆婆觉得这个媳妇身上有某 种左右人力量。

　　林达从心底里感谢丈夫为她做出的选择，她对杰夫说：“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这个家族的骄傲。”

　　四

　　创业之路并非浪漫之旅。以林达和杰夫仅有的那点积蓄做启动资金，自然还远远不够，即使加上银行的贷款，开始时 他们也只能租一家小商店同时做零售和批发。但这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一个历史性的转机，无论如何，他们现在是为自己干了， 每当想到这一点，林达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和活跃。组织货源，盘点整理，微笑服务，发货上门，这些日复一日的琐碎工作 其实并非那么好玩，每天干到深夜更需要强健的体魄和比体魄更强健的意志力量。为了一点点地积累投资，他们除了日常必须 的花销，几乎把赚取的每一个美金都重新投入到扩大业务上。那段虽苦尤甜的拼命的日子，为他们以后的发展奠定了重要的基 础。

　　林达和杰夫的情况，其实也是绝大多数华人家族第一代移民必须经过的阶段，基本上，没有任何暴发户式的机遇从天 而降。在林达的记忆中，也没有一桩特别传奇的成功交易在突然之间改变了她的命运，实力在实打实的工作中蕴积、形成和增 强，而与资金实力一起增强的，还有他们不断扩大的客户对象，朋友圈子以及业务网络。1988年，大儿子Adwin两岁 生日时,他们开始拥有了3万多平方英尺的，属于他们自己的Kazy商场.

　　诚实守信，是林达和杰夫始终坚持的经营原则。诚信在林达的理解中不止是信用，它还应当包括对他人的信任和帮助 。然而，商场如战场，并非林达的每一个判断都是那么估计充分和准确到位。正当他们的事业开始蒸蒸日上的时候，一件生意 中意想不到的事情给了林达当头一棒，使得林达不得不去重新思考人性的复杂和商场的凶险。

　　那本来应该是个丰收的季节，林达在几位日本搭档和祖国大陆朋友的帮助下，倾其流动资金的三分之一，组织了一大 批货物运到美国，林达让自己最信任的手下之一，她的分公司经理去码头办理接手后续工作。谁知这位曾经也算是共患难的朋 友，竟带着她整个集装箱的货物，从此“黄鹤一去不复返”。也许林达本可以通过司法程序去寻找和控告她，但是这件事情对 于林达更沉重的打击，其实已远远不只是财富的失落。林达不想把时间耗在可能会无果的官司上，也不愿意过多地去回想她的 伤心事。杰夫理解和同意林达的想法，他宽慰妻子，以他们现在的实力，他们可以很快地从这件事情的阵痛中走出来，至少在 经营方面有这样的修复能力。杰夫说，以低劣手段图谋钱财的人，即使暂时获得一点好处，将来也不会走得太远。

　　这件事情对林达的改变，是林达亲自操持的事情一下子变得更多更重。

　　五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当林达全身心投入商场业务的整顿和人员的重组时，医院送来了林达体检的化验报告单,林 达被诊断怀疑得了子宫癌，如果不尽早就医或手续，后果将难以设想。杰夫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蒙了，这个陪伴林达一起走 过风风雨雨从不抱怨和诉苦的男人，一时没有了主张。那么多年了，他们埋头苦干，为了创造财富，忽略了多少生活质量和其 他方面的内容。杰夫还一直想着等闲下来时，再生一个像林达一样聪明可爱的女儿。但这张无情的报告单，让杰夫突然觉得多 年商场打拼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没有了意义。

　　林达倒没有象杰夫一样消沉。她首先的一个反应是不相信，她的家族中从没有过这样的病史，所以她直觉那是个误断 。她怎么可以在正忙碌着的时候生病呢，要生病也要等她把手头的事情做好再说，林达就是那么个乐观的女人，她跑到医院做 了冷疗处理后就回到商场继续干活。

　　乐观归乐观，当林达终于可以歇一歇时，她开始象哲学家那样地思考起生命的意义来了。她想起自己读中学时因为出 身的关系，无法进更好的学校学习；想起自己虽然聪颖勤奋，考大学却总是要差那么几分；想起自己最初到乡政府工作时，也 有过做女政治家的梦想；而后是齐风度翩翩的身影、她在上海领事馆等待签证的不安，和分手时分齐最后一道哀怨的目光；她 还想到了父母来美国后是怎样含辛茹苦帮她理货物、带儿子的恩情，和杰夫如何舍弃该有的安逸，陪伴她圆做大老板的梦想… …当生命中所有这些重大的片段在林达眼前一幕幕闪过的时候，林达觉得是到了她拾掇拾掇家事的时候了。

　　那一年，林达买了新的别墅，还给家里添置了钢琴、家庭影院和手提电脑；她给每一个家庭成员和公司职员买了保险 ，周末送儿子去社区中文学校学汉语；她让母亲有更多的时间练习年轻时就喜欢的琴棋书画，让爸爸在菜园里种花草打太极拳 ；她还破天荒地给杰夫放假，让他去水库钓鱼，有时间还一家人老老小小一大帮地一起到旅游胜地去度假。

　　那一年的圣诞，林达奇迹般地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儿子James。这个儿子，可是完完全全地象林达，如同是一个模 子印出来一般。虽然他还很小，但他注视和观察周围的人和事时，眼睛里有一种东西，那是他母亲遗传给他的一种特质。

　　六

　　经历了方方面面考验以后的林达，除了还是忙得一塌糊涂，家庭美满，事业兴旺，精力充沛依旧。林达是那种自己一 路摸索和闯荡过来的女人，她和杰夫一样，并没有学过任何当代的MBA课程和理论，却在自觉不自觉的实践中顿悟先进的管 理理念和企业文化。随着见过的世面越来越多，林达的心胸也愈益阔大和包容。虽然她对于员工工作中的懈怠和失误会非常严 厉，但是在她的内心，她由衷地感谢他们为公司发展做出的努力和实际贡献。作为他们的老板,林达非常注意改善他们的物质 生活条件，以及精神文化生活上的需求，以使他们安心工作和忠诚公司。那个跟随他们夫妻多年的墨西哥老员工，就是在林达 的帮助下才一次性支付了买房子的所有费用，每当他在公司给他的三个月年假中回家时，他总能够感受到家乡人对他的羡幕和 尊敬。

　　林达深知，公司发展到今天，虽然已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飞跃，提升的任务还十分艰巨。由于美国的劳动力成本非常 昂贵，虽然她现在有扩大业务的资金实力，却常常感到力不从心。就拿她买下的Waltmart老建筑来说，因为精力上顾 不到，最后几乎是将其中的二分之一半卖半送地给了一个搭档。面对家人的不理解，她总是说，在目前优秀雇员供不应求，她 也没有把经营的战线拉得更长以前，她用这种方法让合作伙伴长期地留在那里把生意做旺，未尝不是一个与人有益，与己无损 的经营策略。

　　话虽这么说，林达也知道正是这个不那么理性的决策使得杰夫反对她过多过快地把资金投放在那些空出来的建筑上。 其实林达无非是想在这个过程中加速资金的进一步积累，kazy的最终发展趋向，应当是整个经营队伍的专业化和发展壮大 。而且，做了多年商品批发的林达，现在还要涉足房地产等的新的领域。林达甚至有一个心愿，她想和其他华人朋友一起，在 芝加哥建一个新的中国城。

　　记忆是一个巨大的线团，拎住它的一头任其抖落，就会缠绕出从源头而来的一大堆往事，色彩斑斓，情节曲折。几多 心酸几多打拼，作为已经跻身全美收入前百分之十行列,商业批发网络遍及南美各州的纳税大户和黄皮肤美籍华人，林达和杰 夫通过自己的努力受到社会对他们应有的尊重。在商场总经理办公室的墙上，挂着布什总统和劳拉夫人给他们的感谢信函和照 片，杰夫还曾受邀去华盛顿参加布什总统第一任期时的巨大庆祝典礼。他们并没有把这些事情看得很重，他们知道在美国这样 一个社会，只要他们诚信、守法、交税，就可以过上一般美国公民的平常生活。然而林达总还是想回家，在遥远的东方，她的 家乡和祖国，有她年轻时来不及实现的梦想，还有她新的渴望和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