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中的青瓷宝贝

　　福田／文

　　8月19日，走进遂宁宋瓷博物馆宋瓷展厅，时间仿佛停顿下来。一件件精心摆放的瓷器散发着幽光，那是800年的时间和它们自身的美混合纠缠后发出的。我被震慑、被俘获。一只南宋时期的青釉龙耳簋式炉，其釉色如翡翠，它正是龙泉窑鼎盛时期的作品，反映出宋人崇古、高雅的情趣。但是令人伤感的是，它的一只龙耳被打残了，凝视着它，你会发现翡翠

色顺着这只残耳即将滴落。这是目前中国惟一的宋代梅子青釉簋式炉，有着惊世之美，然而，它是残破的，让人永世觉得遗憾。可它同时又是遂宁窖藏宋瓷中惟一的残破、惟一的伤痕。国宝青釉荷叶形盖罐、青釉鬲式炉、青釉投壶、青釉盘口弦纹瓶等数百件珍品完好无损。惊叹庆幸之余，我在想，它们何以在遂宁现身？中国的绝世珍宝和这座川中古城有着怎样的渊源？

　　一个农民的惊世一锄

　　1991年9月18日，在遂宁市南强镇金鱼社区六组，名叫王世伦的农民挥动锄头，挖地，他的这一平常举动竟触动了遂宁的神经，让近800年前遂宁的伤痛被重新提及。完全无意识之中，他挖到了遂宁的重心，改写了遂宁的分量，影响了整个中国的瓷器史！王世伦等人为本乡病故的亲友挖墓坑时，发现了埋藏于地下的瓷器、铜器。经文物部门组织发掘清理，共发现瓷器近千件、铜器百余件及青石雕琮式瓶两件。据国家文物局一级文物鉴定专家组鉴定，出土的985件瓷器以南宋后期龙泉窑青瓷、景德镇青白瓷为主，另有少量彭县（现彭州）磁峰窑精品；均定为一、二、三级文物。其中南宋龙泉窑出品的青釉荷叶盖罐堪称国宝。

　　宋代是中国陶瓷发展的辉煌时期，无论种类、式样，还是烧造工艺，均处于巅峰地位。宋瓷形态优美、釉色沉静、花纹含蓄，“总体上看，呈现出一种沉静素雅、凝重高贵的品格。其瓷艺和美学境界不仅超越了前代，而且后代的仿制品也难与之匹敌，从文物角度看，后世的明清彩瓷都是无法比拟的”。宋代有6个著名的瓷窑体系：北方的定窑系、磁州窑系、均窑系、耀州窑系和南方的龙泉窑系、景德镇青白瓷系。南宋时期，北方战火不断，生民凋敝，不少窑工逃往南方，龙泉窑和景德镇窑获得大的发展。这一时期，龙泉窑翠绿晶润的“梅子青”瓷和景德镇的青白瓷达到了“如冰似玉”般的梦幻效果，令人玩味无穷。已故陶瓷鉴赏专家冯先铭先生这样论说宋代龙泉窑青瓷：它是中国青瓷的历史高峰，是巧夺天工的人工制造的美玉，宋代龙泉青瓷的每一块碎片，至今仍令我们为它的美所倾倒。遂宁窖藏的宋瓷正是该时期龙泉窑的青瓷和景德镇青白瓷，而且窖藏物件数量之大，保存之完整，为全国之最！真可谓上天留给遂宁的最贵重礼物。

　　宋瓷一直是收藏领域坚挺的“硬通货”，一只汝窑鸳鸯水滴（古人研墨时用的小型盛水器具），成交价为1155万元；1980年11月7日，纽约苏富比拍卖一个宋定窑黑釉鹧鸪斑碗，被日本万野美术馆以40万美元购得；2002年10月28日它再现香港佳士得拍场时，被一位日本藏家以1239．41万港元拍得。2004年，一件由纽约佳士得推出的哥窑瓷碗被一个日本人争得，他以146万美元击退了竞争的美国人。遂宁窖藏宋瓷出土，改写了中国瓷器史，轰动了海内外。其价值甚至无法用金钱来衡量。仅其中的龙泉窑青瓷，龙泉市市长就表示愿意为遂宁重建一座新城来换取！

　　对凤翔楼主人的猜想

　　十多年过去了，最初发现的兴奋已经不在。来到全国惟一的专业宋瓷博物馆——遂宁宋瓷博物馆，观赏那一件件稀世珍宝，仍为它们的美所惊叹，但是，一连串的疑问随之而来：谁曾是它们的主人？它们为什么被草草埋在荒郊野外直至近千年后才被发现？它们的背后到底埋藏着怎样的秘密？

　　龙泉窑的梅子青瓷、粉青瓷和景德镇的青白瓷不但资质如玉，即使在南宋，其价格也几可比玉，十分贵重。按理，其窖藏方式应采用常见的砖砌或石砌窖穴，但遂宁窖藏宋瓷却是直接挖坑掩埋的，尽管器物的放置十分有序，还是能够判断出它们的主人时间不多了，一定是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在匆忙中做一个了结，尔后匆匆逃离遂宁，从此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据有关专家推测，遂宁宋瓷的埋藏时间在南宋端平三年（1236）前后，往后推不会晚于元至元十年（1273），这期间的遂宁乃至四川发生了什么？瓷器的主人又经历怎样的血雨腥风以至于将价值连城的一千余件宝物匆匆掩埋？这些谜团引人浮想联翩，却又一筹莫展。完全还原1236年前后的遂宁历史是非常困难的，但从整个四川在那一个时期的情形，仍可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东晋穆帝永和三年，荆州刺史桓温平蜀，攻占德阳县后，设遂宁郡。此即遂宁名称的由来，意为“息乱安宁”。后改遂宁为遂州。到宋代，遂宁赢得了历史上最高的行政级别。徽宗政和五年（1115），升遂州为遂宁府，属潼川路。宣和五年（1123）再升为都督府武信军节度史。原本在唐代就被诗人白居易称“遂居蜀之腴”的遂宁，在宋代，是中国西南的糖业中心和井盐重要产地。无论在政治、经济还是军事上，遂宁都称得上是“东川巨邑”。唐宋时代，从成都到渝州，顺长江而下扬州，有两条主道：成渝北道和南道。北道沿线经济更发达，政治军事地位也更为重要，因此，前往渝州和万州，更多的人选择北道。遂宁西接成都、东连巴蜀，是北道上的“东蜀之都会”，它的繁荣和兴盛可以想象。在这样的背景下，昂贵的龙泉青瓷和景德镇青白瓷作为商品出现在遂宁就不奇怪了。

　　从遂宁窖藏宋瓷文物中的一件铜器上发现了“凤翔楼钱鑫”的铭文，专家推测这可能是瓷器主人的店号或宅号。我们暂且将这位神秘的人称为“凤翔楼主人”，他或许开着钱庄，同时还经营着瓷器买卖。他一定是一位富豪，拥有这么多的名贵瓷器就是一个证明。但从窖藏瓷器的数量和完好程度分析，这985件精美的瓷器还不曾使用过，而且相同品种的器物很多，不会是他自己的藏品玩物。在他那个时代?熏从成都等地来的权贵商贾和遂宁本地的豪门都可能是这些瓷器的买家，此前，凤翔楼主人一定做成了好几笔大买卖，于是他信心十足地再赴浙江和江西，不辞辛苦购买龙泉青瓷和景德镇青白瓷，途中还买到10来件定窑的白釉印花缠枝牡丹纹葵瓣口碗和几只耀州窑的青釉蓖划花水波纹盘。此时大概是1234年左右，长江以北的地区仍被金国占据着，定窑和耀州窑的瓷器应当是从北方而来的落难者的抵押品，说不定，凤翔楼主人是从当铺中发现的这些东西，他有一种如获至宝的感觉。他的返程是从宁波开始的，瓷器被十分仔细地捆扎包装好，装船。为安全起见，他给船主多付了不少的银子。沿长江而上的旅程十分缓慢，但凤翔楼主人的心情很好。他购置的那些瓷器是最好的，他自己都爱不释手。他盘算着这趟长途之旅将会获得巨大的利润，。

　　就在凤翔楼主人赶回遂宁的路途当中，南宋的政局正面临剧烈的变化。由当朝宰相贾似道营造的太平景象很快就要消散。战争的阴云已经迫近。1234年春，蒙古约南宋联合灭金，蒙宋联军一举攻破蔡州，金亡。宋军试图借机收回黄河以南地区，6万宋军进入开封，并分兵占领洛阳。蒙军突然包围洛阳，并发动攻击。宋军大败。原本可以收拾旧河山的愿望化为泡影。北伐的宋军被迫回撤，转入战略防御。偏安一隅的南宋王朝好不容易解除了金的压力，但局势并未好转，反而恶化，一个更凶猛的敌人已经对准了自己。而这一切，欣赏着长江两岸秀丽风光的凤翔楼主人怎么也想象不出来。

　　凤翔楼主人赶回遂宁的时候已近深秋，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的新货并没引起太大的轰动，来问价的人很少。事实上，各种不利的消息已在城中私下流传，凤翔楼主人自己也嗅到了不安的气氛。是年冬天，传闻变成了事实，蒙古遣达海甘卜征蜀。凤翔楼主人的瓷器再也没有机会出手了，他为此懊悔不已。

　　满脑子是宋瓷的青色

　　1235年，蒙宋战争全面爆发，四川成为蒙宋必争之地。

　　端平三年（1236年），蒙帅阔端攻陷成都、利州、潼川三路，二十余府州相继陷落，四川惟一所存为夔州一路。南宋从此将四川的防务重点移到了重庆。战争中，遂宁府所辖长江、青石、遂宁诸县俱废，遂宁府治迁至蓬溪县。或许就在遂宁府的达官贵人们逃往蓬溪的路途中，有凤翔楼主人的身影。在逃离家之前，他为那些珍贵瓷器忧心忡忡，带走已不可能，留给蒙军更不可能，毁掉则如同要了自己的命，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埋藏，待时局好转时再让它们重见天日。他开始打算就埋在自家的后花园里，但转念一想，又改变了主意。蒙军所到之处烧杀抢掠，他凤翔楼主人的豪宅怎么免得了被挖地三尺的命运？反复衡量之后，他将一千多件宝物埋在一块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荒地里。他做了记号，并嘱咐自己心爱的儿子牢牢记住。

　　战争持续到1241年，蒙古大汗窝阔台病死，蒙古大军从四川撤离。第一次蒙宋战争结束。

　　1258年，蒙军在完成了对南宋的大包围后，发动了第二次蒙宋战争。蒙军分三路攻击南宋，其中中路军由蒙古大汗蒙哥亲自帅领，南下四川。四川大部失守，尚未恢复元气的遂宁府再度遭到洗劫。尽管如此，四川的抵抗非常激烈勇猛，1259年，蒙哥战死在合州（今重庆合川市）钓鱼城。1260年，蒙军撤退，但血洗四川尤其是合州成为蒙哥的遗愿。以后的历史是蒙军在忽必烈的统帅下于1268年第三次展开灭宋的战争，十年后，在广东崖山南宋残军与蒙军展开最后的搏杀，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跳海而亡，南宋王朝彻底覆亡。此前的一个月，四川抗元的最顽固也是最后的堡垒——合州钓鱼城告破，四川被蒙军平定。

　　从第一次蒙宋战争开始直至1278年南宋覆亡，四川一直是蒙宋战争的主战场。凤翔楼主人在逃离遂宁家乡后，再也没有机会回来。所有知情人都在战火中死亡。秘密随生命永远而逝。凤翔楼早已变成了一堆瓦砾。那一千多件宝物因埋藏于地下得以幸免，从而成为未来轰动中国的一桩遂宁传奇。

　　离开遂宁宋瓷博物馆，我满脑子都是宋瓷的梅子青色和青白色。但我最牵挂着那只青釉龙耳簋式炉。遂宁宋瓷博物馆馆长何瀛中先生对我说，文物工作者将掩埋地的土筛了又筛，终于没能找到破损处掉下来的残片。现在龙耳簋式炉成了终身残疾。农民王世伦的锄头或许正是砸到了它，才有后来的宋瓷博物馆吧。发现总是以毁坏开始，但王世伦还是非常了不起的，他在起出150件瓷器时，萌生了敬畏之心，数以千计的人从四面八方赶来看热闹，情形十分危机，是这几位农民保护了这些脆弱的希世珍品。

　　补记：遂宁的神秘之处不仅仅在于“死海”。四川许多地方都盛产盐卤，但是，作为“手工制盐活化石”的卓筒井，其惟一的遗存却在遂宁大英。卓筒井技术发明不晚于北宋庆历年间（1041－1048）。苏东坡在文章中记述了卓筒井，并深表惊讶。卓筒井被认为是当之无愧的“中国第五大发明”。到“死海”洗澡怎么可以浑然不知卓筒井？

　　始建于唐代的广德寺是遂宁宝藏最丰的古迹之一。历史上因伪造“天书”而被后人耻笑的皇帝宋真宗似乎对遂宁情有独钟。先后两次敕封该寺。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1011）赐广德寺“敕赐广利禅寺观音宝珠印”非常之珍贵，现仍存于寺庙之中。机缘好的话，可以一见，甚至还能摸一摸，感受穿越千年的玉润冰凉。

　　珍宝因罕见而具有神秘色彩，宋代玉印和卓筒井的价值无须赘言，然而遂宁真正令我吃惊的旷世珍宝却是宋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