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舐犊之情

　　张老汉被次子咬伤的耳朵至今有着深深的伤疤。

　　“我老了，活不了多久了，豁出去了，不能让孙子有事……”张老汉话语未落，已经老泪纵横。为了整个家庭，他决定“挺身而出”替孙子顶罪。然而，他对孙子、对家庭的

这分感情，就跟其他的情感一样，在法律面前是那样的无奈。

　　对话时间：2005年11月9日

　　对话地点：商河县玉皇庙镇某村

　　对话人物：七旬老汉老张

　　从济南市区到商河县城，驱车80多公里，新修的220国道一马平川，然而我的心情却起伏不定。案情我是了解的，但不知道此时的张老汉是怎样的心情，又熬着怎样的日子？他的愚昧和充满了慈爱的决定，让我感到阵阵悲凉。

　　张老汉年事已高又体弱多病，被警方依法取保候审。为了找到他，我们又从商河县城来到了他的村里。老人被村支书用摩托车驮了来，他满脸皱纹，颧骨上隐约能看出两块铁青，一件蓝布褂的口袋已经破了。他的左耳上有一个大大的化脓之后又干裂的伤疤，我以为这是因为农村天冷冻出来的，其实却不是。

　　他死了活该，他要是不死，我早晚就得死在他手里

　　记者：大爷，您今年多大岁数了？

　　老张：73。

　　记者：你们家的事我听说了。你的小儿子被你的孙子打死了，你的小儿子今年也有50多岁了，好歹是你拉扯大的，你不心疼吗？

　　老张：我对他什么感情都没有，他打了我不知多少回了！

　　记者：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打你？

　　老张：有几年了。

　　记者：他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老张：他结婚几年就离婚了，脾气不好，以后就找不上媳妇，他就怪我和他妈没本事，没给他找媳妇，动不动就朝我们动手。早几年我还年轻的时候，他打不过我，还有点怵头，这几年我老了，又有病，打得过我了，就朝死里打我。

　　记者：你耳朵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老张：就是让老二打的。

　　老张开始回忆被次子殴打的经历，他撸起袖子，右手腕上方一块紫色的硬疤立即显了出来，跟耳朵上的疤一样，都是被次子咬的，耳朵上的那块尤其醒目。从疤痕不难看出，厮打时耳朵几乎被咬掉。老张说，这就是10月13日那天被老二打的，当时他整个头都被打肿了，老伴苦苦哀求二儿别打了，再打就把他打死了。后来，老伴趁机插死了院门，谁知道二儿竟然翻墙进来接着打。这样备受虐待的日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儿子甚至对母亲扬言，如果母亲也姓张，连母亲也一块儿打。

　　记者：你每次挨打，家里其他人知道吗？你大儿子管吗？

　　老张：家里人有时候知道，有时候都下地干活就不知道。我不敢让老大管，害怕老二找他的事。结果孙子看不下去了，还是走了这一步。

　　记者：你愿意让二儿死吗？

　　老李：他早就该死，要是不出这个事，我早晚会死在他手里。

　　孙子被抓了，老张始终不愿意从看守所回家，他认为只要自己不走，孙子就没事。他说“搭上一个饶上一个”，自己认罪为什么换不回孙子的清白前程？说到次子，老人没有丝毫怜惜，已经对这个人“没有任何印象”了，然而刚刚提及孙子，两行浊泪便夺眶而出。

　　我连想都没想，就决定替孙子认罪

　　记者：10月16日那天，孙子小刚把你二儿子打死之后，当时你是什么反应？

　　老张：老二死了，我都揽起来就是了。

　　记者：由你顶罪的主意是谁想出来的？这个决定想了多久？

　　老张：我连想都没想，就说一会儿要是来人了，就说是我干的。

　　记者：你为什么要把这个事揽在自己身上？人命关天，这可不是普通的打打闹闹。

　　老张：我老了，还能活几天？我豁出去了，不能让孙子有事。我活不活无所谓。

　　记者：孙子在你们家里是什么地位？

　　老张：孙子是我们家主要的人，有孙子在，我们家就后继有人了。

　　张老汉从孙子小的时候就疼他，农村没什么好东西，赶集的时候总是给孙子买好吃的，手头有点积蓄了，就给孙子买了辆摩托车，孙子长大了到了说媳妇的年龄，老人还张罗着给孙子介绍过五六个媳妇。老人将全部的爱倾注在孙子身上，全家只有孙子上过学、认字。

　　记者：孙子被抓走了，对于你们家来说，意味着什么？

　　老张：大儿子现在已经傻了，孙子要是被判重了，孙子媳妇就得走，俺这个户就完了，就要灭了。

　　去接张老汉的村支书告诉我，现在老张每天做的事就是围着院子里的树转圈，每天想的就是孙子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个家就快崩溃了。朴实的老张不善言辞，但是他迷离的眼神已经告诉我，孙子的事已如一块磐石从天而降，重重地压在他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喘息过来。

　　现在还睡什么觉啊，孙子媳妇他爹让我宽心一点，我宽得了吗

　　记者：出事快一个月了，这30多天你是怎么过的？家里的情况怎么样？

　　老张：老伴整天哭，快疯了。他(小刚)爸爸也痴呆了，孙子媳妇脸色不好看，我受不了啊……

　　说着，老人哭了起来。11月8日那天，孙子媳妇的父亲到家里来，让老人宽心了一点，可是老张哪里宽得了？他觉着没办法了。

　　记者：你睡不着吃不下，整天想的最多的是什么？

　　老张：想孙子啊，想孙子会不会被枪毙，会判多重，胡思乱想，想让孙子早点回来。

　　记者：家里人议论这件事吗？

　　老张：老伴埋怨我啊，说要不是为了我，孙子也不会被抓进去。

　　老张佝偻着背，几次失声痛哭。与无数个农村老汉一样，能够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是他最大的理想。至于法律，他其实并不懂。

　　我现在不敢出门，觉着丢人，替也没替出来

　　记者：打死人要偿命，你知道吗？有没有想过自己顶罪的后果？

　　老张：知道。顶罪大不了一死啊，我也这么老了。

　　记者：据说孙子被抓后，你还不肯从看守所出来，为什么？

　　老张：我不相信孙子被抓，我觉着我认罪孙子就不会有事。

　　记者：你在公安局见到孙子的时候，说什么了吗？

　　老张：不让说话，我心里受不了。

　　记者：我知道民警已经教育你了，你现在知道给孙子顶罪是不是很不现实？

　　老张：我觉着搭上一个饶上一个，可是孙子被抓了我才知道，这种罪是不能顶的。不现实又能怎么办呢？我死了没事，可是孙子得活下去。

　　记者：如果孙子不出事，家里会是什么样子？

　　老张：要是没事的话，全家就能圆圆满满地过日子。家里只有孙子认字，也只有他在外面打工，每个月挣600多元钱。

　　记者：你是不是担心孙子媳妇会改嫁？

　　老张：是啊，现在还没有这个想法，要是判得重了，就不知道了。

　　记者：你每天都在想孙子的事，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老张：昨天(11月8日)上午，我们老两口想了，想一块儿去公安局，两个人还不能把孙子替出来吗？

　　记者：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觉着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很愚蠢？

　　老张：我现在不敢出门，觉着出门丢人，替也没替出来，没脸见人了。

　　采访结束了，老张佝偻着背、弯曲着胳膊踯躅在乡间的柏油路上，那无助的背影令我和同事辛酸良久。一个老人饱受儿子的虐待，又忍受着孙子的离去，他究竟该如何选择？采访中连村支书也一度红了眼圈。也许，对于一个朴素的农村老汉来说，忍耐、压抑、愚昧和无知，注定将使他成为悲剧的主角。

　　张老汉的背影无助而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