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里的“血光报复”

　　■案件回放

　　母子不堪受气打死“一家之主”

　　11月26日凌晨4：30，天桥公安分局工人新村南村派出所接到群众报警，有人死在某居民楼内。天桥刑警四中队和派出所民警一同展开调查，查明死者姓刘，今年67岁，就住在

该居民楼三楼，而杀死刘某的正是他的妻子和儿子。经审讯，刘某之子交代，他父亲脾气不好，经常与家人发生争执，动辄打骂。11月25日晚11时许，刘某再次与妻子发生争吵，不堪忍受的娘俩儿用搓板殴打了刘某，致使刘某血流满面。此后，儿子又将刘某从三楼楼梯口推了下去，最终导致刘某死亡。目前，母子二人已被刑事拘留。

　　对话时间：2005年12月7日

　　对话地点：济南市看守所

　　对话人物：张玉华(化名)

　　这是今冬第一场寒流的第二天，零下8℃。对于张玉华来说，也许这个温度仍然无法与自己低落的情绪相比。她每每张嘴，眼前氤氲的哈气便让我感到一种阴冷。

　　一个65岁的妇人，厮守了近40年的婚姻，没有幸福、少有欢乐、充满委屈和仇恨，却无奈地守着。是选择面子还是争取自由？激烈的矛盾、难做的取舍令她无所适从。

　　透过提讯室那头敞开的房门，没有见到张玉华，却听到了她的声音，大概是紧张的缘故，她申请再去一次厕所。5分钟后，她进来了，按照程序戴上手铐。

　　也许是铁制的安全椅令她越发感到寒冷，话未出口，她先哭了。

　　有一次他打得我肋骨裂了缝

　　记者：这两天降温了，在里面身体还行吗？

　　张玉华：还行吧，挺冷的，人老了，身子骨不行了，头也疼、腰也疼，浑身都疼……

　　一语未落，她又哽咽了，双眼浑浊，布满皱纹的手抹着眼角。

　　记者：你的事情我了解一些，你老伴过去是怎么对你的？

　　张玉华：他对我说骂就骂，说踹就踹，够着人打人，够不着人就摸东西砸。

　　记者：这种情况有多少年了？

　　张玉华：我们结婚快40年了，没孩子的时候还好，有了孩子就越来越厉害了，他的脾气实在是太坏了。

　　记者：他的脾气坏到什么程度？仅仅是这样对待你吗？对待孩子呢？

　　张玉华：对孩子他也是说骂就骂，说打就打，孩子跟他也不亲，女儿12岁的时候，他还是连捶带打的。他喝了酒就不认人，乱骂乱打乱踹门，连儿媳妇也一块儿骂着，让人家滚蛋，根本就不是正常人的脾气。每次打起来，他都是往死里揍我，有一次他捶我的前胸，肋骨都裂缝了，俺都冤死了……

　　呜……呜……

　　提讯室里顿时弥漫了她的哭腔，思绪一下回到了几十年前。跟丈夫结婚是公婆做的媒，那时候老人家没说自己的儿子脾气不好，可是从一结婚起，他们就“性格不和”，生下的一儿一女是娘家妈给拉扯大的，丈夫的脾气却越发暴躁，口口称呼张家就是“填不满的坑”，新买的折叠椅让他砸坏了，蜂窝也摸起来就砸，家里的饭碗、暖瓶打架时全用上了。灭了炉子要打，菜做咸了要打，让他吃药也要打……由于丈夫长年在外工作，他便处处怀疑妻子有外遇，时时拿这个“说事”，根本不允许妻子跟异性说话，否则就往死里打，整个家让他搅得鸡犬不宁。

　　记者：你认为丈夫的存在给这个家带来了什么？

　　张玉华：只要他一在家，全家都紧张，他不在家全家都痛快。

　　张玉华的婚姻听从了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这个曾经憧憬美好生活的少女因为“见过一次面就不好意思再找别人”，从一而终。然而，这种“不好意思”却毁了她一生的幸福。

　　这场婚姻我后悔死了

　　记者：你怎么评价你的婚姻？

　　张玉华：后悔死了！跟了他，我的生活下降了好几级，孩子也跟着倒霉。我是一个技术人员，受过一些教育，他只是一个工人，没房子没钱，要什么没什么。

　　记者：既然你们差别这么大，为什么还要做当初的选择？

　　张玉华：那时候没谈过恋爱，我觉着既然跟他见了面，就不好意思再见别人了，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了婚。

　　记者：物质生活是影响你们关系的重要因素吗？

　　张玉华：就算吃馍馍吃咸菜我也认了，我都不在乎，只要别打别闹，能够体贴人就行，可是他虐待了俺一辈子……

　　记者：这么多年的摩擦，你没想过给儿女说吗？

　　张玉华：这么多委屈俺都往自己肚子里咽，上次把我肋骨打裂了，我到医院都不敢说，就说是自己骑车子摔的，自己偷偷买芬必得吃，好几个月缓不过劲儿来。

　　记者：为什么不敢说呢？

　　张玉华：不敢让孩子知道，孩子要是知道了不找他打仗吗？

　　为了家庭和儿女，张玉华对丈夫一让再让，一忍再忍，她越是怕丢人，丈夫却越是故意敞开窗子、敞开门咆哮。一次次让步并没有换来丈夫的改变，相反，却让自己遍体鳞伤。她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每天面对的家庭暴力，张玉华已经无路可走了。

　　我想过离婚，可是丢不起这人

　　记者：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这种现状会改变？哪怕是幻想过？

　　张玉华：有啊，孩子小的时候我盼着，等孩子大了他可能就好了，这不孩子都大了，可他还是那样，甚至更加变本加厉地糟蹋人。

　　记者：为了改变这种痛苦的生活，你自己做出过尝试或者努力吗？

　　张玉华：我和他谈心啊，我说我不嫌你钱少，咱挣几个就花几个，有时间咱也出去散散步、交交心，好好过日子，这么大岁数了还整天打仗，人家不笑话吗？可是这些努力都白搭。

　　记者：想过离婚吗？

　　张玉华：想过啊，可是不行啊。

　　记者：为什么不行？

　　张玉华：孩子没爹不好看，再说他经常在外面工作，要是一离婚人家肯定会想是我“作风有问题”，离婚就没脸了，没面子啊。

　　记者：30多年的生活你有没有开心的时候？

　　张玉华：想不起来了。

　　记者：30多年，你为什么能够一直坚持跟他一起过？

　　张玉华：我有时宽慰自己，反正他每次在家里呆不了几天，为了孩子得忍，为了这个家也得忍。

　　记者：作为女人，你有文化，受过教育，为什么还会这样想？你没有反抗过吗？

　　张玉华：他骂我，我就骂他，他砸我，我就砸他，可是我从来不敢往他头上砸，他每次却是往死里打，根本没有轻重。

　　11月25日那晚，压抑了大半辈子的“炸药桶”终于点着了，面对无理蛮缠却又要施暴的丈夫，张玉华和儿子再也忍无可忍，夺下丈夫手中的搓板，砸了下去……积聚了30多年的苦和恨，终于爆发成血光之灾。

　　我那一瞬间想，再也不用受这个罪了

　　记者：现在对我说说案发当晚你的想法吧。

　　张玉华：当时，他在屋里好几个地方大便，我说他，他又不愿意了，打了起来，他咆哮着，吓坏了正在生病的小孙子。他摸起一个小搓板就想打我，这时儿子一把夺了下来，我们往他身上打去，搓板雨点般地往下落，很多下打到墙上，当时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拼命打，压抑了这么多年，我边打边想起以前他打我们的时候，确实有一种发泄的心情在里面。孙子吓坏了，在一边爸爸奶奶的喊着，真让我揪心，我心疼孩子啊。可这个时候我已经火冒三丈了……

　　记者：那一晚你们把你老伴推出房门之后，又做了些什么？

　　张玉华：一夜未眠，我就那样坐在床上，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站起来。

　　记者：心里在想什么？

　　张玉华：害怕他死了。我曾经两次偷偷地推开门看，第一次的时候，他还在楼下坐着呢，我就不敢下楼了，害怕他掐死我，第二次我看见他哼哼着躺倒了，满脸是血，我吓得直哆嗦。

　　记者：你希望他死吗？

　　张玉华：我很矛盾。我一会儿想他要是死了怎么办？一会儿又想，他要是死了就除根了，解恨了，什么都不用考虑了，我再也不用受这个罪了。

　　记者：当你确认他死了时，是什么心情？

　　张玉华：我没有想过后果会这么严重，也有些后悔。可是我又想，他死了也是自作自受，整个事情是他引起的，他有一半的责任。

　　虽然穿着号衣，但仍然看得出张玉华是个利落的女人，是家里家外过日子的一把好手。这个受过教育、能够自食其力的妇女，却始终生活在丈夫的阴影下，令我不得其解。

　　我原来认为，女人就得认命

　　记者：你觉着女人应该听从命运的摆布吗？

　　张玉华：我原来是这样想的。我任劳任怨，他一打仗我就关窗子关门，他却每次都敞开了跺着脚骂，我哭过多少次，有苦不敢说，偷偷往肚里咽。对待这个家，我是贤妻良母，他哪里都对不起我。

　　记者：你需要的生活是什么样子？

　　张玉华：能够相互体贴，别打别闹，不管有没有钱，有没有房子，能在一起逛逛商店、散散步，拉拉知心话。

　　记者：用现在这种方式处理你们之间的问题，你没有想过法律的后果吗？

　　张玉华：平时整天看电视、看报纸，没想到里面的那些事情这次却轮到了自己头上，当时根本没有想过法律责任，失去理智了。

　　记者：这种代价太大了吧？

　　张玉华：太大了，关键是把儿子也带去了，我怎么对得起儿子和孙子啊……

　　记者：因为女人的面子，你忍了这么多年，这两样东西跟你的幸福和自由比起来，有多重要？

　　张玉华：家里有老人、有孩子，怕别人笑话。

　　这是一次充满泪水的采访，我的心随着这位老妇人不幸的一生跌宕起伏。我试图为她寻找真正的解脱方式，但是她的儿子却一语道破了其中的悲哀：如果不是我父亲死，那我们娘俩儿早晚得死在他手里！家庭暴力早已不是生僻的字眼，但可怕的是，面对它的却不仅仅是无知的妇女，一些有文化的女人为了“面子”也深受其害。这样的“面子”，还要坚守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