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万象》杂志2005年6期上读到《脱了大衣的吉吉》。吉吉是上世纪二十年代法国的名模，也是荡妇。她岂但是“脱了大衣”呢，全裸，等人给她画像或拍照。文章写道：“吉吉也是欧洲色情版画中的女人”，她情人无数，“放荡形骸，夜夜笙歌”。有一节写到一位大爷式人物当众骂她：“这个新来的婊子是谁？”她不答。“吉吉只抽出一根火柴，点燃，吹灭，然后用烧出的黑灰涂抹眉毛。”别的不说，我只说她的涂眉方式很怪，现代女士见了会惊奇不止。这种涂眉方式已经绝迹了。我在四五十年代是见过的。那是在徐州这样的小城
里，在稍穷也稍闭塞的社会阶层里，才会有这么土气的涂抹法。在法国，在上层社交界，还用火柴涂眉？唐诗有云：“剪得灯花自扫眉”。那大约是点着灯草捻或棉花捻的油灯，用熄了的灯芯画眉。我很欣赏这情景。这是贫家女子吧？其时一般的妇人，大约也只是如此了。怎么吉吉也这样？我想她一定还有其他的画眉手段。
画眉，那是不能马虎从事的。眉如远山，如果有某一位，她的眉不黑也不长，怎么办？就要画。唐代已经有一位张敞，身居高官，还喜为妻子画眉，以此著名。清代大诗人吴梅村回家娶妻，朋友还说他“多情莫恋画双眉”。画眉，有大学问。所以唐诗有“画眉深浅入时无？”这“入时”很难。有时眉要细，画得太宽就不大好。杜甫家穷，他叹息自己的女儿“狼藉画眉阔”，讲究不起。但是，在唐代，同时就有一种“血晕妆”（听这名称就可怕）。这是怎么个妆法呢？《辞源》上说：“妇人去眉，以丹紫三四横，约于目上下，谓之血晕妆。”现在的妇女没人愿意作这种化妆吧？但当时是时髦。时髦就是这么一种力量，让后人觉得并不美的样子当时人认为很美。近读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的散文，见他还说他小时候，也就是一百年前吧，他母亲一辈人还时兴刮掉双眉，露出一个大白脸呢。李义山诗有句云“寿阳公主嫁时妆，八字宫眉捧额黄”。额黄是更古的化妆，就是在额上染一种黄色涂饰。它的下面就是一幅八字眉。多丑呀！现在您如说某女士长的是八字眉，她一定同您吵一架，而且记恨您一辈子。但那时是宫妆，也就是宫廷的妆扮，那是最高级的时髦，最权威的流行。大家都想要要八字眉，没有也要画出来。
时髦是没有道理，没有商量的事。它是一种很大的社会心理力量。谷崎润一郎在散文《阴翳礼赞》里说，到了二十世纪的前半，他在一个旅店里还见过这种面。那就是：“当我进入这宽敞的客房时，一个剃掉眉毛、染黑牙齿的大年纪女侍，手持烛台迎候在屏风之前”。他似乎还颇欣赏这种古雅风格。要是换个中国人，不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也得撒腿就跑。那多怕人呢。记下这一点事，供读者一笑。现在名媛、名模，再过一百年，放出录相叫人看她的脸，我想也有吓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