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廊落日

　　马以为，它不能为了迎合人的审美，就自卑，就对自己的前途失去希望

　　从九嶷山回宁远县城的途中，太阳还高高地挂在西天。

　　“到十里画廊去看落日，那是一绝。”这是宁远一位资深的民俗老人说的。于是，我们的汽车便在该拐弯的时候往右一拐，一条土路，不窄也不宽。

　　十里画廊就十里画廊吧。十里，无非是说那地方一眼两眼是望不到头的；而画廊，则无疑是说那地方一步一景，“看似一幅画，听似一首歌”。汽车摇摇晃晃地颠簸着。

　　一条长长的田垄，田垄中一条小溪。准确地说，这应该叫一条小河了。河的两岸是我叫不出名字的树，然后是田，然后是山。再然后呢，则是蓝天和白云了。往西看，看红红的太阳在树梢间。元代的诗人马致远说：“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马致远没有见过今天的太阳，今天的太阳被树梢挂住了。

　　被树梢挂住了的太阳，倒影是红的。红红的倒影把一条小河都映红了。残阳如血。血红血红的一条小河。正是秋收时节，田垄中的打稻机正在发出疲惫的哼哼声。

　　卓雅的先生沿着一条田埂，朝一个冒着炊烟的小村走去。

　　红衣服白裤子的卓雅呢，在她的眼里，自有她的风景。那河，那树，那飞鸟；那山，那云，那落日。“犬吠寒烟里，鸦鸣夕照中”，这是唐代刘长卿的诗。确实有一条狗在叫，但烟不是寒的。卓雅将一声犬吠拍进了镜头之中。刘长卿又有诗云：“乱鸦投落日，疲马向空山。”看来，刘长卿在黄昏时，也是喜欢拿这倒霉的太阳来做文章的。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真的会有乱鸦去投落日吗？倒是有几个小孩投进了血红的河水中。这样的景色，怎么看都有些苍凉。“疲马向空山”，还真的就有一匹马。

　　一匹马，在沙滩上。我和卓雅已保持了长长的一段距离，我和马很近。孤独的一匹马，在残阳中低着头。是谁说“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在这里，你无论如何也听不到刀枪剑戟那种相碰相撞的声音，这里只有风和流水的声音。再看这匹马，它是没有见过刀枪剑戟的。马说：我怎么没见过刀呢？镰刀和柴刀不是刀吗？是的，镰刀和柴刀也是刀，但都不是在战场上喊冲喊杀的刀。马低着头在吃着河边上的草。马瘦小着。马实在是没有那种驰骋疆场的豪气和那悬崖勒马时一声长嘶的震撼。这匹马生错了地方也生错了时代。

　　周涛写过一篇《巩乃斯的马》，他说“自古好马生塞北”。他形容马的家族中的首领“种公马”：“它是马群的灵魂，作为这群马的首领当之无愧，因为它是无与伦比的强壮和美丽。匀称高大，毛色闪闪发光，最明显的特征是颈上披散着垂地的长鬃，有的浓黑，流泻着力与威严；有的金红，燃烧着火焰般的光彩。”而他在说到南方的马时，则充满了一种怜悯和叹息：“在南方，我也见过矮小的马，样子有些滑稽，但那不是它的过错。”

　　一匹南方的马，如一条牛，在夕阳里。它分明发现了我眼中的疑惑。这样的眼光，它见得多了。像一条牛，有什么不好吗？牛吃草，它也能吃；牛拉车，它也能拉车；牛挤出来的是奶，难道它挤出来的就不是奶吗？马以为，它不能为了迎合人的审美，就自卑，就对自己的前途失去希望。再说，那塞北的风雪，也不是它所向往的。

　　一个妇人，挑着满满的一担稻草，过河。她的裤管挽得高高的，她赤脚踩着河中的沙和石头。夕阳伸出那血红的手来，抚摸着她的疲惫，也抚摸着那失去了生命的稻草。水，没有留下任何伤痕。我眼前的马望了望，忽然大叫了两声。我没有听懂，我反复琢磨，也没有琢磨出马的意思来。马将它的一只脚勾了起来，马将头抵在树上，而我，因为对马的世界太无知，所以，对于这匹马的一切言行我都一窍不通，我们之间有隔，很远很远的隔。

　　陆游说：“欲归还小立，为爱夕阳红”。这马是恋恋不舍这夕阳红吗？假如我是这匹马，我读了周涛的《巩乃斯的马》，我会有什么感想呢？自然，那塞北的草原我是会向往的，但那“天低云暗，雪地一片模糊”的环境我能适应吗？就像现在人们说到西藏的美丽和神奇，可一想到脚还未踏上西藏的地界就开始流鼻血，那我无论如何也是不会把户口往那里迁的。我是这匹马，我每天都沐浴着这“画廊”之中的雨露和阳光，虽然平庸了一点，但生活是悠闲的，脚步是从容的。我也知道自己的祖先曾经辉煌过。“欲饮琵琶马上催”；“谁敢横刀立马？”一种象征。一种勇敢的无所畏惧的象征。可我，不能因为祖先的辉煌而不着边际地想入非非甚至胡作非为。就像这条小河，它能在这条田垄之中日夜地流着，这是它的一种荣幸。它要是一定要与长江黄河去比，那它说不定过不了几天就会枯干。

　　树梢已经挂不住落日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黄昏是黑夜的使者，也是黑夜的先头部队。马开始朝自己的家走去。明昊和卓雅夫妇都在远远的汽车旁向我招手。再见了，马。我们都回到各自的地方去做各自的梦吧。哦，差点忘了，这“十里画廊”位于宁远县著名的下灌村的不远处，至今还未开发成旅游的景点。因此，那里的落日和晚霞和小河都还没有受到污染。